英雄难过美人关[全]-19
匿名用户
06月24日
次访问

  第四十八章残谱

漕帮的历史由来已久,自秦始皇消灭六国,统一天下,黄河上就有了漕帮,
那时候的漕帮不是民间自发成立的地方帮会,而是官府管制下的一个水上押运组
织。

在随后的一千年,中原战火频繁,朝代更迭不断,黄河漕帮也分分合合,时
兴时衰,慢慢从一个单纯的官办组织演化成一个多地域多行业的民间团体。

直到朱元璋建立大明朝,定都南京,把全国的政治、经济重心转到了长江流
域,黄河这一线因为少了朝廷的管制,才真正混乱起来,昔日的漕帮很快瓦解成
大大小小数十个,然后是近百年你死我活的混战。

弱肉强食是江湖上唯一通行的准则,屠戮灭门、暗杀械斗、兼并吞没、合纵
连横,经过无数次的明争暗斗,在丢掉上万条人命后,黄河流域还剩下八个分段
而治的帮派:清河、鲁运、卫河、汾河、洛水、泾河、渭河和嘉陵帮。

这些帮派各划地盘,实力多在伯仲之间,虽不时还有拚斗、暗杀,但是‘杀
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使最大的‘洛水帮’想要剿灭最小的‘嘉陵帮’,付出
的代价也必然是非常惨重的。

这种僵持的局面没保持多久,因为‘洛水帮’出了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物:
燕铁心。在他的铁碗经营下,短短几年间,黄河八个帮会就结成了铁血联盟,同
进退、共富贵。外界传说,正统皇帝能够顺利复辟,重登帝位,燕铁心曾出过不
少力气。

黄河还是这条黄河,漕帮已经不是很多年前的漕帮了,现在的‘漕帮’又叫
‘黄河八联盟’,最高的权力枢纽是由八位分舵舵主组成的长老会,帮主的实际
权力并不是很大,譬如说,要花销帮会银子,超过两万两就要长老会讨论同意。

‘四万九千两!’龙四海呼呼喘气,通红的脖子让人怀疑在滴血,黄豆大的
汗珠从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滚下,除了帮主权力范围内的一万九千两,他已经把自
己小金库里的四万两银子填了大半。

‘五万……’鼻青脸肿的方学渐像一只屁股着火的猴子,从人群中挣扎着跳
起来,又像溺水之人般很快沉下去。初荷的四肢像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五万
后面的几千两银子被她的嘴唇硬生生给堵了回去。

陈总兵的嘴唇动了动,终于没有接口。这两个女人无疑是十分难得的绝代尤
物,如果买来送给严嵩父子的话,兵部侍郎的肥缺那是三个手指拿田螺——十拿
九稳了。从地方小官一跃成为中央大员,想想心头就发热。

可是近几年边疆战事频繁,朝廷十战九败,兵部的官也不好当啊,这不,前
几天的消息,南京兵部尚书张时彻、兵部侍郎屠大山就因为倭寇杀来的时候没有
主动迎战,被人参了一本,丢官回家。

前车之鉴,不得不思虑周详,格外小心谨慎些,在洛阳做这个太平总兵,虽
然发不了国难财,但每月虚报军饷,也有一千多两银子的花头,再加下属和地方
上的孝敬,军需买卖,每年三万两的收入那是雷打不动。

陈总兵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把对中央大员的渴望往下压了压,暗道做人要
知足,何况这两个女人是不是处女还在未知之数,还是托付梅娘另外物色两个,
只要严嵩大人知道陈某的好处就行了。

他把目光移了移,身旁是知府洪大人,再过去是封疆诸侯洛阳王(福王),
一张又白又圆的面孔像一个发酵良好的馒头,脸上笑眯眯地,不动声色。

顺着他的眼神,柳轻烟兰花样娇弱柔美的身子映入眼帘,陈总兵突然发现,
一向有‘色中饿鬼’之称的洛阳王今天居然显得特别平静,一次都没有报过价,
难道他早已成竹在胸?

‘六万两!’在一片细碎的嗡嗡声中,一个发音略显僵硬的男子声音从前排
的座位上传出,新的报价比方学渐的五万两足足多了一万两。

这人坐在洛阳王身旁,焦黄面皮,嘴唇上留着两撇浓密的小胡子,身穿一件
无纽扣的黑色长上衣,腰系暗红色的长带,脚上穿着一双尖头翘起的小牛皮靴,
头带一顶式样奇怪的五角小花帽,居然是个西域回鹘(维吾尔)人。

龙四海腾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色变得纸一样白,一双眼睛却红得吓人,他
指着那西域汉子,道:‘你是哪里来的下滥货色,爷们在这里开价买女人,你也
来插一脚?’

洛阳王转头瞟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条斯理地道:‘四海老弟,干
嘛生这么大的气?这位阿托尔先生是我的贵宾,他既然出六万两想买这两女子,
自然有他的道理,你如果觉得不服,可以出更多的银子啊。’

龙四海站在那里,血红的眼睛似要喷出火来,扭曲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浑
身发颤。整个洛阳城,能让这个漕帮老大忌惮十分的不是知府、同治,甚至也不
是陈总兵、分巡道,而是这个貌不惊人的洛阳王。

封地近二百年,洛阳王一代代传下来,势力在整个河南府可谓根深蒂固。根
据民间的统计,洛阳城里十分生意就有一分是王府的,十块地皮就有一块是王府
的,十栋房屋就有一栋是王府的,单是新安、孟津两县,王府的田产就多达三万
多亩。

更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洛阳王府里豢养着多少武林高手,只知道凡是和王
府作对的人,都会在三、五日内无故失踪,就像水汽一样凭空蒸发,无声无息。
长江以北实力最强、高手最多的金马镖局就是王府的私产。

‘一山难容二虎’,福王爷和龙四海就是洛阳城中的两只老虎,彼此忌惮,
彼此防备。金马镖局和漕帮水旱相隔,近几年一直相安无事,但是谁也保不准,
洛阳王什么时候想来黄河插一脚。

龙四海的面色变得比死人还难看,连瞎子都看得出他胸中的怒火已压制到了
极点,台下一片肃静,听得见从人群后排传来的‘啧啧’、‘呜呜’的接吻声。
垂死挣扎的方学渐被老婆压在地上,嘴巴堵着嘴巴,有口难言。

台上的梅娘笑了笑,道:‘如果没人比这位阿托尔先生出价更高的话,柳轻
烟姑娘和黛菲亚姑娘以后就是阿托尔先生的人了,我数三声,大家要考虑清楚,
一、二……’

‘六…’方学渐好不容易挪出半个嘴巴,才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六’字,
又被初荷牛皮糖似的嘴唇被堵住了。

‘我出八万两!’人群的最后一排,一个年轻男子手举一本书册高声叫道。

方学渐转头望去,只见那人头带方巾,身上穿着一件起皱的灰色单衣,两个
大腿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而瑟瑟发抖,居然是门口溜走的那个青衫书生。

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一大本银票簿,没有十万,八万总是有
的,只是他身上的丝绸长衫跑到哪里去了?不会成了当铺里的抵押品吧?

‘请问这位公子,你手里拿的可是银票?’梅娘面孔上的笑容有些怪异。

‘不…不是,这是我冯氏保存了二十三代的传家之宝,半本玄宗皇帝亲书的
《霓裳羽衣曲》,价值连城,我把它作价八万两,给这两位姑娘赎身。’青衫书
生挺了挺胸,把手中的‘银票’举得高高的。

台下静了片刻,突然东边‘嘻嘻’一声,西边‘哈哈’一笑,然后花台下变
成了一锅沸腾的粥,有人笑得眼泪鼻涕横流,有人笑得直喊肚子痛,有人笑得在
地上乱滚。

方学渐也笑得睁不开眼睛,在老婆的嫩脸狠狠地亲了两口,气喘吁吁地道:
‘疯子,疯子,这小子一定是穷疯了。’

前排突然一声老虎叫似地大吼,一个长大人形腾空跃起,几下起落,转眼就
到了那青衫书生的身前,叫道:‘你奶奶的雄,哪里钻出来的穷小子,来寻老爷
们的开心,去死吧!’提起脚来,猛踢他的裆部。

青衫书生发出一声凄惨之极的哀号,身子斜斜飞出,如一只断线的风筝,头
下脚上地坠下来,‘啪嗒’落地。龙四海‘呸’地吐出一口浓痰,吩咐左右道:
‘把这只癞皮狗扔出去,没地污了老子的雅兴。’

两个奴仆躬身答应,把人事不省的青衫书生抬了出去。台上的梅娘远远地望
过来,等两个奴仆转过游廊前的一座假山消失不见,这才微微一笑,道:‘好,
既然没人加价,柳轻烟姑娘和黛菲亚姑娘就是阿托尔先生的人了,六万两银子成
交。’


名花有主,洛阳百花节终于在团结、喜庆、祥和的气氛中顺利闭幕,一群社
会精英、国家栋梁纷纷起立鼓掌,含笑离场。两袖清风的方学渐跟着老婆走出洛
神园,垂头丧气,一步三叹。

天色向晚,洛水河上映着夕阳的余辉,平静得像一面金光灿烂的镜子。街上
满是随手丢弃的垃圾,柑橘柿子皮、瓜子花生壳、踩坏的筐子篮子,游人已散得
差不多了。只有几个肮脏的乞丐,在杂乱的遗弃物里寻找吃食。

大门口停满了各式车轿,方学渐毕竟有了些见识,知道这些马车、轿子是给
那些大老爷、大豪绅准备的,不比寻常,自己还是乖乖跑一段路,到前面去拦车
吧。

好不容易从人马、车篷和轿子堆里挤出来,两人走到马路上,方透出一口大
气。初荷刚才在老公的身上闹腾了半天,力乏气虚,脚下突然一绊,踩到一样软
绵绵的东西上,‘哎哟’一声,差点跌交。

方学渐眼尖手快,一个箭步把老婆抱在怀里,手掌一挽,两人稳稳站定。初
荷虚惊一场,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她低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形的物体蜷
缩在地下,一动不动,青石板上流了好大一摊血。

‘喂,老兄,你没事吧?’方学渐认出是那不知好歹的青衫书生,扳过他的
面孔,哇,惨白惨白的,比方学渐平时最爱吃的嘉善珍珠米还要白,呼吸微弱,
面无人色。

‘同知大人,你快来看看,都要出人命了,能用你的马车送这位小哥去看个
大夫么?’方学渐拦住一个正要上车的中年男子,那人一身便服,仪态却十分威
武,一看就是把持权柄的人。

‘我不是同知,同知大人在后面,’中年男子一甩袖子,撩开帘子就钻了进
去,顿了一顿,他又钻出来,一脸严肃地看了看方学渐的双手,厉声道:‘我是府
台判官,洛阳城里还有八个采花淫贼、十八个江洋大盗、八十个小偷等我去抓,
你知道妨碍本人办案的下场吗?’

方学渐讪笑一下,松开抓住他脚脖子的双手,举手致意道:‘不好意思,我
不知道您这么忙,有这许多盗贼要抓,无心之过,一场误会,大人有大量,请多
包涵,您走好,不送。’

判官大人斜了他一眼,鼻中哼的一声,缩进车厢。马车启动,转弯的时候擦
着青衫书生的身体过去,铁铸的轮子只要偏上一点,他的双腿就要瘸一辈子了。

方学渐急忙把他拖到路边,让初荷守在身旁,回头看见一个穿紫红披风的男
子正从门里出来,白净面皮,文质彬彬,往一顶四人抬的蓝呢大轿过来,身后跟
着好几个随从,门口众人多与他行礼招呼。

方学渐猜想这人定是洛阳知府,急忙连蹦带跳地跑过去,躬身行了一礼道:
‘知府大人,你快来看看,都要出人命了,就在那里躺着,还剩下半条命,如果
没有急事,能用你的轿子送他去看个大夫么?’

洛阳知府顺着方学渐的手指瞥了一眼,一声不吭地钻进轿子,掀开帘子一角
道:‘等出了人命,你再来衙门告状诉冤。’

方学渐张口还想说些什么,那小小的帘子一角已经放下,一个随从上来把他
从轿边推开,另一个随从喊声‘起轿’,四个轿夫熟练地弯下腰去,抬轿前行。

过不多时,洛神园门口车马绝迹行人稀,几个奴仆关上大门,只留下神龙山
庄的庄主夫妇陪着一具半死不活的人体沐浴在逐渐熄灭的晚霞里。方学渐轻轻叹
了口气,伸臂抱住初荷柔软的细腰,道:‘老婆,饿吗?’

初荷依偎在他的臂弯里,天边的晚霞映在她澄澈的眸子里,像一簇簇燃烧的
火苗,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妩媚一笑,道:‘老公,好渴。’

一下午站着看美女演出,没有喝过一滴水,是神仙都会渴的。方学渐探头朝
长街两边望望,安慰道:‘再忍一下,马上就去吃香的、喝辣的,这不,那头有
车过来了。’

‘师父,赶车的师父,我用一百两银子买你的车!’隔着老远,方学渐就扯
开喉咙,大喊大叫起来。

‘真的一百两?’两匹瘦马沿着千年古道,在习习西风中悠闲地奔到两人面
前,车上坐着一个满脸胡须的黑大汉,后面拖着一个破旧的矮车厢。

方学渐看了他和他的车一眼,这人一脸憨厚的笑容,看上去还算本分,车子
就差了点,大概只值四十两银子,他点点头,抱起青衫书生的身子塞进车厢,拉
着初荷也爬上去,坐定后轻舒口气,道:‘救人要紧,赶快去城里最好的医生那
里,一百两银子不会少你的,哦,师父贵姓?’

‘嘿嘿,我姓包,叫我老包好了,洛阳城最有名的医生姓裘,医术可灵啦,
八年前,我老母亲的“迎风一阵咳”就是他给治好的,裘神医就在前面的榆树园,
两位坐好,我这就赶车过去。’

路途真的不远,不过三里多路,可是这辆破车却足足跑了一炷香的工夫,两
匹瘦得没几斤肉的老马跑得浑身是汗,喷着响鼻在一个院子外停下来,老包回头
笑道:‘还是老马好啊,老马识途,这么黑的天,一般的马哪里还认得路?’

方学渐下车,抬头望了望深蓝色的天空,明晃晃的月亮圆的好像一个玉盘,
亮晶晶的星星历历可数,心想:比起马来,人真的复杂多了。

抱着青衫书生进去,里面一家五口正在吃饭,桌上点着一根比筷子粗不了多
少的蜡烛,光线有些暗。一个看上去没有八十、也肯定超过七十八的老头扶着桌
子,颤巍巍地站起来,老态龙钟的样子看着让人提心吊胆。

老包急忙跑过去扶住他,在他的耳边大声说道:‘裘神医,有人要看病。’

裘神医一副想拚命睁大眼睛的样子,可惜睁开的仍然只有一条缝,他耷拉着
脑袋看了方学渐一眼,两片薄薄的嘴唇张了张,让方学渐轻而易举地数清了他嘴
里的牙齿:一颗,独苗。

方学渐心想自己该有所表示了,走近两步,冲着他喊道:‘裘神医,这位小
哥给人踢了一脚,现在人事不省,你能不能帮着看看?’

不知有没有听懂,裘神医挂在脖子上的脑袋在有规律地摇晃,好像一颗被割
开喉咙、流干了血液的鸡头,他桂皮一样干涩的嘴唇困难地蠕动着,道:‘我…
好久…没有动刀了……’

方学渐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见老包在旁边朝自己一个劲地点头,便笑道:
‘好,好,你肯看就好。’在老包的指点下,走进里屋,把青衫书生的身子放到
床上。

他抹去额头的热汗,从怀里掏出一锭二十两重的银子交给老包,道:‘马是
老的好,想不到神医也是老的好,这二十两银子你去交给神医的家人,压在这里
做诊金,你随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再回来。’

老包抛了抛手中的银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这位裘
神医的年纪是老了点,治病的经验却最丰富,小哥如果听不懂他的话,让我来翻
译好了。说到吃的,前面不远的马蹄街有家品味居,味道还算正宗,我们坐车过
去?’

从‘榆树园’往西,拐过两个街角就是马蹄街,品味居就在马蹄街最西首。
方学渐庆幸自己是走来的,而不是坐那辆马车‘爬’来的,三人沿着长街快步前
行,拐弯抹角,走了足有半炷香辰光。

走近灯红酒绿的品味居,三人才缓步下来,迈入装饰豪华的酒楼大堂,方学
渐偶然一瞥眼,居然发现这个乡农打扮的老包在这样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居然
像遇到老朋友似地眼睛亮了亮,一点局促感都没有。

自己初入江湖的时候,随大小姐上玉山县最好的酒楼‘冰溪楼’吃饭,可是
像做贼一样,紧张得不得了。难道这个偶然路遇的老包也有问题?

三人就要了二楼的一个包厢,点了‘鲤鱼跃龙门’、‘洛阳燕菜’、‘长寿
鱼’、‘清蒸鲂鱼’、‘腊味三拚’等十几样菜,银碟、银碗、银筷子,倒用不
着担心有人下毒。

席间,两人一边喝着据说是本地特产的‘十全大补酒’,一边谈起洛阳城的
名胜、掌故和趣闻,老包事无钜细,随口道来,一清二楚。

方学渐夸奖他为洛阳通,突然想起‘百花节’上,那个跳过来踢打青衫书生
的大汉,轻身功夫着实了得,微笑问道:‘包师父对洛阳这么熟,可知道洛神园
的主人是什么人么?’

老包哈哈大笑,仰脖喝下一盏酒浆,吁了口气,道:‘那洛神园的主人说来
也没什么,就是一个开妓院的龟公,呵呵。’似乎怕被初荷听见,老包凑嘴过来,
附在他的耳边,‘龟公’两字说得很轻。

他最后的一声笑,听上去彷彿很得意,细细品位却像在拚命压抑些什么,似
恐惧、似狠毒、似无奈、又似不屑,五味杂陈,让人难以捉摸。方学渐心中栗栗
而惧,这个老包的心机实在深沉,让人半分看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也学他的
样子哈哈一笑,端起酒杯,道:‘包师父,我们也算有缘,来,干这一杯酒。’



三人草草吃罢晚饭,在酒楼门口要了一辆马车,回转‘榆树园’。月亮正当
头,满地下重重树影,纸灰似的落叶在瑟瑟的秋风中上下翻飞。月色下的‘神医
居’灰墙灰瓦,一片阴森森的景致,好像一块巨大的殓尸布。

方学渐敲门进去,桌上点着一根红皮蜡烛,漾出来的烛光却是碧油油的,映
得人面、头发都成绿色,好像传说中的魔鬼一般。三人对视一眼,六个眼睛里都
是疑问。

秋风卷起地上干枯的榆树叶子,像飞蛾似地不住扑打纸糊的窗棂。屋中空无
一人,烛火忽长忽短,随风摇曳,说不出的鬼气森森。方学渐隐隐觉得有什么地
方不对,却一时难以捉摸,张口叫唤了两声,回音袅袅,四下寂静如旧,好像整
座院子都是空的。

方学渐只觉脖颈后面凉飕飕的,头皮发麻,心中敲锣打鼓,鼓舞自己不要害
怕,两个有些发软的腿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房门方向挪去。寂静的夜里,连鞋掌
磨擦地面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啊!’里面的房间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好像一只作恶多端的地
狱厉鬼被抛下滚沸的油锅。尖利的叫声凄厉无比,在屋子里回旋飘荡,很快穿破
厚厚的夜幕,远远传开去,让人不由得心胆俱裂。

方学渐直直地站在门口,泥雕木塑一般,身子僵硬,双腿却在弹琵琶似地打
颤,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有鬼啊!’初荷吓得花容失色,一头扑入方学渐的怀中,把小脑袋挤进他
的臂弯,不敢转头去看。

方学渐轻轻透出口气,感觉自己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一手圈住她腰,一手
抚摩她的背脊,强笑道:‘荷儿别怕,有相公在,再凶恶的鬼也伤不到你的一根
头发。’

‘我……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老包在一旁小声的问,脸上的神色变幻不
定。

‘进去,为……为什么不进去?自……自然要进去看看。’方学渐很想就此
撒手不管,让那个青衫书生自生自灭,但血管里的液体好像火一样在腾腾燃烧,
身子一阵又一阵没来由地发热,心底下痒痒的,翻腾着一股探看究竟的冲动。

三人战战兢兢地挪步过去,不约而同地停在门口,方学渐把初荷护在身后,
探头朝屋内望去,触鼻一股新鲜的血腥味。桌上一灯如豆,一张苍老的人脸机械
似地一点点转过来,绿油油的烛光抹在一道道沟坎似的皱纹上,说不出的狰狞恐
怖。

他不住颤抖的右手握着一把黄澄澄的利刃,宽而薄的刀锋弯成一个奇异的弧
形,像一钩明亮的上弦月。微微上挑的刀尖上正有一粒水珠一样的黑色液体掉下
来,落在他斑斑点点的胸襟上,瞬间开放成一朵妖艳的小花,触目惊心。


裘神医的脑袋依旧耷拉着,松树皮似的粗糙面孔好像得意地笑了笑,眯缝成
线的眼睛里慢慢流出一丝疯狂的光来。他颤抖着举起左臂,鸡爪一样的五个手指
抓着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几条黑色的血液蚯蚓似地随着他的手臂爬下来,消失
在他的衣袖深处。

方学渐头皮一阵发麻,背脊上凉飕飕的,惊恐的眼神顺着那只枯瘦的手臂一
点点抬高,离那两片水蛭般蠕动的嘴唇越来越近,突然听见两声低低的‘咕噜’
响,裘神医突兀的喉结迅速地上下滚动了几次,然后吃力地张开嘴巴,露出孤零
零的一颗犬齿,手掌一送,把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塞了进去。

方学渐膝盖一软,扑地跪倒在地,胃里一阵翻天覆地的酸苦,捧着肚子呕吐
起来。初荷往里张了一眼,看见一个地狱里的恶鬼正在舔着手指上的鲜血,尖叫
一声,晕了过去。裘神医毕竟年纪老迈,一惊之下,身子一仰,坐着的凳子往后
便倒。

老包健步赶上,及时扶起他的身子,大笑道:‘想不到当年号称“大内第一
刀”的裘神刀,割起子孙根来还是这么利索,真是老当益壮,难能可贵。’

方学渐好不容易才吐尽肠胃里的存货,一地腥臭。他现在才知道这个老包真
是混蛋,自己好歹也是一庄之主,居然被他耍得团团转。

而所谓的‘裘神医’,不过是皇宫‘敬事房’管下一个负责阉割‘净身者’
的刀手,那个青衫书生不是……

‘他奶奶地,你到底是什么人?’方学渐怒火攻心,咬牙切齿地看着老包,
破口大骂。

‘臭小子你找死,敢对包爷这么讲话,先吃我一脚。’不知什么时候,方学
渐的身后已站了两个灰衣汉子,一高一矮,手中的三股钢叉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前面一个汉子矮墩墩的十分壮实,话没说完,提起一条又粗又短的大腿,往
他的背心猛踹。方学渐急忙运起内力,丹田中却懒洋洋的不见丝毫动静,一口气
硬是提不上来,心道不妙,身子向前扑出,屁股上已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剧痛
入骨。

他一下跌了个狗吃屎,脑袋撞在地上,一阵天旋地转,懒洋洋的感觉像燎原
的大火烧遍全身,一身精湛内力半点使不出来,一时头重脚轻,好不容易用双臂
撑起身子,背后又挨了重重一脚,又气恼又悲苦,真不如就这样死掉算了。

‘把他抬过来,让裘老爷子开第二刀,洛阳城里敢和龙帮主抢女人,你还算
第一个。’老包却偏偏要叫他生不如死。

方学渐差点晕厥过去,想到那柄奇形怪状的锋利小刀,不由一阵毛骨悚然,
他用力抬起下巴,哀求道:‘包大哥……不,包大叔,我和你往日无仇,近日无
怨,为什么要这样害我?’

‘今天下午你不是很出风头么?洛神园里那么多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不敢开口
出价,你这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的小臭虫,却一个劲地在后面叫嚣,让我们
龙帮主的面子往哪里搁?’

老包冷冷地回视他的目光,讥诮而淡漠,好像真的在看一条臭虫,他挥一挥
手,两个灰衣汉子抬起方学渐的身子,走到床沿。高个子提起长腿,把青衫书生
的身子踢到床的里侧。

两人放下方学渐的身子,在床沿坦平摆好,矮个子松开他的脚脖子,动手来
拉他的裤带。

方学渐一转眼看见裘神医亢奋而得意的目光,这是一种饥饿的野兽捕获猎物
时的目光,从眼角一个针眼大小的一丁点地方流出来,却比钢针还犀利,扎人生
疼。

裘神医干瘪的嘴唇上还残留着一抹鲜红的血迹,他的喉结却又开始有规律的
上下滚动,咕噜、咕噜,低下头仔细注视方学渐的裆部,右手颤巍巍地提起那把
专门阉割男人生殖器的‘圆月弯刀’,寒光夺目。

方学渐吓得几欲晕去,全身剧烈颤抖,扭过脑袋,不敢观看自己的下体被人
切割、吞食,闭上眼睛等待人生最悲惨的一幕,口中狂念‘南无阿弥陀佛’,忽
听旁边有人痛苦地呻吟两声,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我这是在哪里?’

他好奇地睁开眼睛,只见对面一张苍白无比的面孔,离自己不过一尺三寸,
正是那个和自己并头睡在床上的青衫书生,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步其后尘,心头一
阵发酸,叹了口气,道:‘这里一班大鬼老鬼,矮鬼高鬼,自然是地狱了?’

青衫书生艰涩地笑笑,道:‘兄台真爱开玩笑,你喷出来的气都是热的,怎
么会是鬼呢?’

方学渐哭丧着脸,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最后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还不
是鬼,再过一会就要变成比鬼都不如的太监了。’


第四十九章窃听

男人最得意的两件事情,莫过于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男人最不幸的两
件事情,莫过于老婆偷汉子和发现自己的分身突然不管用了。

听到方学渐说起‘太监’两字,青衫书生下意识地伸手到自己裆部一摸,身
子一个激灵,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孔突然涨得血红,口中呼呼喘气,两颗眼珠子死
鱼般一下子突出来,恶狠狠地瞪着方学渐,好像一头负伤的狼。

黄豆大的汗珠挂满男子的额头、鼻尖、眉梢,一颗颗从他不住抽搐的面孔滚
下,青衫书生突然嘶声大叫起来:‘我的鸡鸡呢?我的鸡鸡呢?我的鸡鸡到哪里
去了?求求你,快告诉我,我的鸡鸡到哪里去了?’疯狂的叫喊中带着悲切的哭
腔,在压抑的屋中来回飘荡,闻之让人落泪。

‘你他妈的有完没完?大叫大嚷的,吵死人了!’高个子恨恨地骂了一句,
右手松开方学渐的手臂,一抡胳膊,一记漂亮的摆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

青衫书生挣扎着,好不容易才抬起半个上身,被迎面一记重拳狠狠击中,登
时一阵天旋地转,喉头一甜,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淋了方学渐满头满脸。

鲜血迎面飞来,方学渐想要扭头躲避,仓促之间哪来得及,何况此时全身无
力,动作缓慢得如同蜗牛,脑袋才动了动,头上脸上已被淋了个一塌糊涂。

转头之际,方学渐的眼角猛地瞥见一道颤抖的金光凌空划过,贴着自己的肚
皮过去,直奔下身的致命要害,心中一个激灵,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右臂伸出,
一记飞马流星似的‘冲天炮’,‘咯勒’一响,击中一个硬硬的实体,至少有一
块骨头在他的右拳下碎裂。

‘十全大补酒’加上配有‘七虫软筋香’的蜡烛,再遇上新鲜的血液,任你
有通天的本领、入地的能耐,也非变成一条爬虫不可。四川唐门的独门迷药,百
试不爽,三万两银子只能买上小小的一包,小小的一包只够麻痹三十人。

以前的燕铁心就是用这种奇妙的麻药制住其他七门的龙头,得以联盟成功,
重组黄河漕帮。在‘百花节’的拍卖会场上,方学渐能够喊出五万两的天价,口
袋里的银票自然堆叠得满满的。

为了这许多银子,把珍贵无比的麻药再拿出来用一次,也是值得的。

老包胜券在握,笑眯眯地站在旁边观看好戏,杀人灭口、坐地分赃,原是他
的拿手好戏,出道二十一年,生死早已看惯。人命在他的眼里,和蝼蚁、臭虫差
不了多少。

他的肚子里慢慢盘算着如何打扫最后的战场,裘老头不能留,一家五口一个
不留。两个割了卵子的太监以后免不了痛苦一生,自己不妨发发善心,送他们一
程。这两个兄弟呢?就这么一碗米,一个人吃饭,三个人只能喝粥,唉,稀粥吃
不饱啊。旁边的这个女人是龙四海点名要的,自己只能在路上多揩一些油水了。

老包火辣辣的目光从裘神医手中锋利的阉割刀,慢慢移到躺在门口的初荷身
上,正猜测那件薄薄的湖丝比甲下一对山峰的形状,突变陡起,裘神医的脑袋被
方学渐的右拳击中,来不及吭声便一命呜呼。

老包还没反应过来,裘神医干瘪的身子已然扑进他的怀中,瞬间涌到的巨大
冲力让他连退七步,直到靠上另一端的墙壁才稳住身形。

视野之中,高个子细长的脖颈已被方学渐的手掌掐住了,两人在床头扭成一
团。矮个子愣了愣,急忙松开方学渐的脚脖子,双拳连击,雨点似地砸向他的肚
皮。

方学渐小腹上吃了两拳,一阵气血翻腾,大喝一声,气力暴涨,右手使劲,
‘咯勒’一响,扭断了高个子的脖颈,左腿踢出,一记‘乌云盖顶’,脚背在他
的头顶‘百会穴’上亲吻了一下。

矮个子两眼发白,击出一半的拳头停在原地,原本又短又粗的脖子被一股重
力整个压进身子,一颗斗大的脑袋好像直接长在肩膀上。他的身子无意识地晃了
晃,然后似一滩泥般软倒在地。

老包一时看呆了,他想不通被‘七虫软筋香’麻翻的人,为什么突然从一只
等待屠宰的羔羊,变成了一头吃人的猛虎。幸好他是一个见惯生死的人,混迹江
湖二十一年,大小战役二百三十七次,杀敌五百九十三人,负伤七十三处。用老
包自己的话讲,从死人堆里爬进爬出的人,神经都是铁打的。

老包不等方学渐拉开高个子的尸体,已提起裘神医的尸体掷了过去,矮身一
个俯冲,豹子似地接连三个箭步。在裘神医的尸体撞上方学渐手臂的同时,他抄
起了地上的一柄三股钢叉,然后一个迅猛无比的‘挺刺’,要把裘神医和方学渐
一起钉在床上。

钢叉的三个尖端在碧绿色的灯火下发出了摄人的寒芒,锋利得能刺穿人的魂
魄。老包的大手粗壮有力,这双手握着同样的钢叉,曾经杀敌无数。在他得意而
自信的眸子里,三股钢叉如一道笔直而过的闪电,轻巧地划破裘神医的衣服,刺
入他老迈收缩的肌肉。

方学渐张大了惊恐的眼睛,钢叉的距离在他的眸子里迅速缩短,与裘神医贴
在一起的肌肤已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种开膛破腹的锐利疼痛。这一次,他认为自己
死定了。

‘咯’的一声,屋顶上突然掉下了一片灰不溜秋的物事,落在三股钢叉的木
制手柄上,手柄奇迹般地断成两截。在惯性的作用下,老包握着一截木棍继续前
刺。

这一截木棍如果直接刺在方学渐的身上,说不定还能造成些伤害,可惜刺中
的是裘神医的尸体。‘噗’,木棍刺入肌肉二寸。

老包瞪大双眼,在他难以置信的眼神里,方学渐的铁拳已不偏不倚地敲了他
一下。鲜血四下飞溅,老包憨厚的面容彻底消失,代之的是一张分不清鼻子、嘴
巴的面孔,骨肉粉碎。

烛火一下暗淡,然后又拔高起来,屋中风声骤停,老包笔直地站在床前,双
手握棍,保持着‘挺刺’的姿势,难以置信的目光牢牢盯着钢叉上的那个断口,
血肉模糊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谁也听不懂的字眼,然后笔直地倒了下去。

方学渐惊魂稍定,拉过被子擦了擦脸,一边推开裘神医的尸体,一边抬头望
向屋顶,上面露着一个瓦片大的洞口,可以看到两颗星星在夜空中眨着妩媚的眼
球。

‘喂,喂,大侠,恩人,能下来见个面,或报个姓名,让方某今后有机会,
能好好报答你一番么?’

屋中突然人影一闪,一个头戴面罩的黑衣人从门口窜了进来,一声不吭地背
起青衫书生,往屋子外跑去,动作快速轻灵,犹如鬼魅。

‘喂,喂,这也太不礼貌了,虽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招呼总该打一声,别
跑,等等我。’方学渐迈步下床,刚回过神来,那蒙面人已背起青衫书生跑了出
去,急忙跑到门口,一把抱起昏迷的初荷,追了上去。

快步奔出院子,一阵凉风拂面而过,方学渐的脑子一下清爽许多,胸口的郁
闷也减轻了不少。月光洒满长街,却已不见了那个蒙面人的踪迹。

他心念一动,跃起身来,攀住院门口一棵大榆树的横枝,四下仔细察看,只
见北边一个隔着三栋屋宇的小巷口,一个肥大的黑影正迅速地转过墙角,消失不
见。他心中一喜,跃下地来,拔腿就跑,追了上去。

两人身有累赘,身法仍然十分迅捷,一个拼着老命追,一个千方百计逃跑,
也算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跑了个半斤八两。

蒙面人尽量挑拣僻静的小巷、角落钻,不时回过头察看跟踪在后的方学渐,
见他好像牛皮糖似地跟着自己,不管自己再怎么发力奔跑,依旧牢牢地粘在屁股
后面,甩不脱、拉不掉,爽性跃上屋顶,在洛阳城里飞檐走壁起来。

这下更加乘了他的心,方学渐好歹当过几回梁上君子,跳墙过户正是他的强
项,一时抖擞精神,吐纳运气,脚下呼呼生风,屋宇围墙纷纷倒退,越发追得近
了。

两人跑了大半炷香的工夫,前面出现一个坡度和缓的小山坡,坡上是一片黑
压压的树林,足有十余顷面积。黑衣人从一堵围墙上跳下,飞奔过去,彷彿脚不
沾地,身形一闪,进了林子。

方学渐第一次来洛阳,人生地不熟,拐弯抹角地跑了这许多路,此刻连东南
西北都分不大清了。他的消息再不灵光,也听说过‘遇林莫入’这句江湖老话,
飞身下地,沿着林子边缘徘徊了片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去。

他低头看看怀中的初荷,白玉般的面部肌肤下依稀透出一层健康的胭脂红,
眉头微皱,一张粉嘟嘟的小嘴紧紧抿着,呼吸时而轻柔、时而急促,兀自未醒。

方学渐的脸上无声地绽开一朵温柔的微笑,心中甜丝丝的,在她的眼皮上亲
了一口,轻声道:‘好老婆,你倒睡得香。’

初荷‘呜’的一声,在他怀里翻了半个身子,张开两条手臂抱住他的腰身,
呢喃道:‘学渐哥哥,你不要离开我,那两个女人好妖,有了她们,你就不会再
记得荷儿了。’两排弯弯的长睫毛轻轻颤动,呼吸沉沉,却是在说梦话。

迷离的月色透过林边稀疏的枝叶,照上初荷光润的前额,为她平添了一分艳
色。旋转的落叶环绕在两人的四周,蝴蝶一般飞舞,方学渐定定地站在树下,一
时看得痴了。

‘啊!’一声痛苦的惨叫突然从林子深处传来,正是那个青衫书生的声音。
方学渐的身子如一根离弦之箭,嗖地射了进去。

树林中落叶枯枝,满地都是,一踏上去,沙沙做声,他也顾不了这许多,借
着斑斑点点的细碎光影,左蹿右跳,避开挡道的树干、灌木,很快冲到林子中间
的一块枯草地。

青衫书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那个黑衣人蹲在地上,背对着方学
渐,不知道在做什么。方学渐见她的背影娇小圆润,心道原来是个娘们,一个娘
们背着一百多斤的男人,还能健步如飞,这身轻功可谓恐怖。

蹑步上前,方学渐悄悄走到蒙面人的身后,探头一望,只见她正从一个白玉
瓶里倒出一颗丹丸,喂到青衫书生的嘴里,左掌成‘鹤嘴劲’势,以食指指尖点
在他耳朵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微微摆动。

青衫书生又是‘啊’的一声,醒转过来,苍白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血色,连两
颗眼珠都是灰扑扑的,看上去没有丝毫生气。药丸遇上唾液便化,顺着喉管流入
他的肠胃,下身的疼痛稍稍减弱,不至于醒来便痛晕过去。

方学渐见她两只手掌纤秀白润,竟比那只白玉瓶还要细腻三分,鼻中又闻到
一股十分奇特的馨香之气,凉丝丝的,好像冰雪的香味,若有若无,难以捉摸。
他心中暗暗思量,这一定是个十分特别的美女,可惜包得太过严实,不能一睹芳
容,人生的一大遗憾。

蒙面人的目光全在青衫书生的身上,见他的呻吟轻了些,柔声道:‘这位公
子,你的那本《霓裳羽衣曲》,能不能借我看几天?’

青衫书生灰扑扑的目光无力地注视着她,好半晌才吃力地张了张嘴,说道: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我有《霓裳羽衣曲》的残本?’

方学渐‘嗤’的一笑,道:‘你在“百花节”上大吹大擂,整个洛阳城还有
谁不知道你有半本色狼皇帝李隆基写的《霓裳羽衣曲》?别废话了,赶快拿出来
吧,这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天下第一大女侠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救命
恩人,当然,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青衫书生转头望了方学渐一眼,又看了蒙面人好一会,这才颤抖着从怀里摸
出那本《霓裳羽衣曲》,两行清泪突然从他的眼角滑了下来,月光照上他苍白的
面孔,其状凄凉可悲。

青衫书生语声哽咽道:‘这本《霓裳羽衣曲》的残本是玄宗皇帝亲书,我冯
氏家族一代传一代,整整保存了二十三代,想不到我冯保今日遭遇大难,成为废
人,再也不能传宗接代,愧对地下的列祖列宗,这位姑娘,你要看尽管拿去,只
是须答应我一件事。’

蒙面人点了点头。

‘我们冯氏的祖先以前是唐宫里的乐师,安史之乱的时候逃到乡下,因为心
力交疲,不久便过世了。他过世的时候留下一个遗愿,就是让冯氏的后代子孙,
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将这半本《霓裳羽衣曲》补充完全,可惜传了二十几代,
冯氏一直没有杰出的音律人才,空自耽误了这许多年。’

‘乐谱传到我这蠢笨如牛的人手里,更加是明珠暗投,两年来我走遍长安、
洛阳、开封和郑州四地,访求名师,可惜没有一个中意的,直到十三天前,我偶
然从醉香楼门外经过,听到柳轻烟姑娘的琴声,一时惊为天人,这才下定决心,
要将这本残谱送给她,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单独见她,这才当了长衫参加
“百花节”,可惜她被一个西域胡番买下,就要远嫁他方。姑娘,我求的事情,
就是你看完这本曲谱后,能不能帮我转交给她?’

方学渐见他为一本破书唠叨了这许多,讨价还价没个完结,心中早就厌烦,
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霓裳羽衣曲》,恭敬地交到蒙面人的手中,道:‘大女侠姑
娘,你尽管把这本破书拿去,至于那个柳轻烟,现在说不定正被长枪番人压在身
下噢噢直叫,连自己姓什么都已经忘了,交不交给她没有多大意义……’

那个蒙面人蓦地转过头,一双无比明亮的澄澈眼睛瞪了他一眼,左臂一举,
在方学渐的脑门上撞了一下,脚尖在地上轻点,轻盈的身子如一只滑翔的飞鸟,
跃上一棵泡桐的横枝,在空中一抱拳,道:‘公子请放心,你的心愿,小女子一
定想方设法替你完成。“天山雪莲丸”一天一粒,半个月便可痊愈。告辞!’几
下起落,身子犹如一颗跳动的弹丸,迅疾无比地没入黑暗,很快去得远了。

方学渐不料她突然发难,一股大力在额头一撞,登时翻倒在地,双臂死死抱
着怀中的初荷,惟恐脱手。脑袋刚一着地,脖子上一凉,一个圆圆的东西落到上
面,他吓了一跳,这东西如果是一把飞刀,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耳中听到‘天山雪莲丸’五字,心中一动,自己万里奔波,不正是要去天山
么?这人武功如此之高,手里又有天山那边的东西,说不定就是飘渺峰的人,猛
地清醒过来,张口大喊道:‘女侠,女侠,请留步,我…我想请教……’

树木林立,密麻麻如一大片站岗的卫士,呼喊的声音在林子深处阵阵回响,
哪里还有蒙面女子的半个身形?方学渐自觉无趣,闭上嘴巴,从地上摸到那只白
玉瓶,躺在那里回想那女子刚才的一举一动,极力想搜寻出一点线索。

他闭上眼睛,在地上躺了半晌,却茫然没有半点头绪,终于长叹一声,正要
爬起,忽听怀里的初荷呢喃道:‘学渐哥哥,我好害怕,那两个女人是狐狸精,
你千万不要买。’

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哈哈一笑,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心中明镜
一般亮堂。那个蒙面人的眼睛如此光彩夺目,就像两颗珍稀无比的黑玛瑙,除了
那个‘醉香楼’的清倌人,琴技天下无双的柳轻烟姑娘,还有谁来?也只有像她
这样的人,才会对这半本破破烂烂的《霓裳羽衣曲》感兴趣。

‘冯保老弟,你眼睛睁这么大,数星星么?’方学渐低下高贵的头颅,看着
挺在地上的青衫书生,伸出一只手掌卖弄似地挥了挥。

‘……’冯保双眼观天,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念出几句籀文。

‘不要这么小声嘛,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能帮你呢?’方学渐弯腰下去,
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和蔼可亲,好像一个到百姓家里视察民情的中央高官。

‘你为什么要抢我的曲谱,万一她不交给柳姑娘怎么办?这可是我们老冯家
的命根子啊!’

冯保突然爆发的大喉咙吓了他一跳,方学渐退了一步,笑道:‘干嘛发这么
大火,你们老冯家的命根子不是被…嘿嘿…这样吧,我们打个赌,如果那位蒙面
姑娘将《霓裳羽衣曲》交到柳姑娘手里,我要借你几滴血用用。’

‘好,我跟你赌,如果曲谱到不了柳姑娘手里,你赔我八万两银子。’

‘哇~~你也太狠了,全本带彩色插图的《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书店
里才卖五钱银子一本,半本破烂《霓裳羽衣曲》就要值八万两银子?打死我也不
信,我最多出八两银子,要不要随你。’

‘七万九千两。’

‘九两,可以买三十本《痴婆子传》了。’

‘七万八千两。’

‘十两。不要太贪心,老弟,十两银子,《素女心经》可以抱一箩筐了。’

半个时辰之后,一场激烈无比的价格拉锯战终于告一段落。

方学渐满头大汗地倒在地上,呼呼喘气,笑道:‘你这块牛皮糖真够韧的,
一千九百九十两银子,《灯草和尚》都能养一屋子了。’

‘我不养和尚。’冯保也同样面红耳赤。

方学渐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抿着嘴巴、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
起来,要不是怀里抱着初荷,准要在草地上翻滚打闹一番不可。

好不容易住了笑声,方学渐微微喘气道:‘其实那个蒙面人就是柳姑娘,整
个洛阳城,除了她,谁还会对你这本破烂东西感兴趣?对不对?不要告诉我你不
相信。’

冯保躺在那里半天不吭声,目光逐渐变得迷离,彷彿要熟睡过去,突然睁开
眼来,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有这么好的本领,为什么要到那种地方去呢?’

方学渐抬头望天,点点滴滴的星光洒落下来,在他的眸子里交织成一团流动
的雾,他幽幽一叹,道:‘或许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一个诺言,一桩仇恨
或是一段修行?’

‘你要血干什么?’

‘救醒我老婆。她现在还没有醒转,肯定中了一种奇怪的毒。’

‘为什么我的血能解毒?’

‘我也中过同样的毒,不过被你喷出的血淋了一头一脸,就恢复正常了。’

‘好,你打我一拳吧,对准肚子打。’

‘唉,你真慷慨,不过不用这么费力,你咬破一个手指,把血涂在她脸上就
可以了。’

‘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我都想不到呢?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冯保咬开了
手指。

‘不是你傻,是我聪明。’方学渐伸出食指,抹了血滴,涂在初荷脸上。

‘你老婆真漂亮。’冯保一脸羡慕地看着沐浴在银色月光下的初荷,娇美的
容颜就像一朵盛开的粉色牡丹。

‘长着眼睛的人都这么说,’方学渐伸手又抹了一滴鲜血,看着初荷微微颤
动的眼皮,心中比吃了蜜糖还要甜,‘虽然你打赌输了,那一千九百九十两银子
我仍然会付给你,有了这许多银子,娶上七、八房媳妇都不成问题……哦,对不
起,我忘了你那个地方……’

‘没关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冯保转过头去,眼眶中隐隐有着泪光闪
动,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冯保兄,你以后有什么打算?’看见他这副样子,方学渐暗骂自己是个讨
厌的长舌鬼。

‘家里的田产房屋都给我卖了,以后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我想先回老家深
州(今河北深州)一趟,然后到北京城去看看,唉,连年战乱,北京城也不太平
啊。’

‘呵呵,你总得先找个地方把伤养好吧,冯保兄,我们也算有缘,不如跟我
一道回去龙门客栈?’

冯保笑道:‘还没请教兄弟台甫呢?’

‘方学渐。慷慨大方的方,学无止境的学,防微杜渐的渐,叫我方兄弟就行
了。’

‘果然好名字,人如其名,既慷慨大方,又勤奋好学,呵呵,做兄弟的现在
动不了身,全靠方兄帮衬一把。’

方学渐心想你也不蠢呀,这么快就学会拍人马屁,精益求精,将来前途不可
限量,打个哈哈,拍着胸脯道:‘做兄弟的哪有不帮衬一把的道理,冯保兄尽管
放心,我方学渐绝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正要自吹自擂一番,怀中的初荷突然‘嗯呀’一声,睁开迷茫的双眼,醒了
过来。

‘好了,好了,亲亲老婆,你总算醒过来了,快要急死我啦。’

初荷看见是他,一双眼睛渐渐明亮起来,突然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问道:
‘这是什么?脏兮兮的。’

方学渐嘻嘻一笑,朝冯保扬了扬下巴,道:‘这是冯保大哥的血,你的脸上
也有,还多亏了他,要不然你还醒不了。’

初荷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一骨碌从他的怀里爬了起来,瞥见冯保左手的食指
殷红一片,还在滴血,哎呀了一声,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块丝绸手绢,上去替他包
好,开口说道:‘真是多谢你啦,要你流这么多血。’

‘哪里的话,谁看见你这样可爱漂亮的女子,都会这样做的,’冯保勉强笑
了笑,脸色蜡黄,有气无力地道,‘能娶你为妻,方兄弟真是好福气啊。’

初荷粉面微微一红,回头看了方学渐一眼,旋又低下头去,目光之中全是羞
赧和喜悦。

方学渐抬头望了望正当中天的月亮,心中自也得意,强忍着没有流露出来,
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道:‘冯保兄,时候已经不早,我们这就回去客栈吧。’

秦、冯二人自然没有异议。方学渐背起了冯保,初荷跟在后面,三人出了树
林,寻路回去。

刚才飞檐走壁的时候,方学渐没有记住道路,初荷更是在昏迷当中。冯保虽
然在洛阳城住过三个多月,但是道路错综,一时也认不清这许多。月色之下,屋
宇和屋宇、街道和街道,看上去没有明显的分别,何况他失血过多,头晕眼花,
望出去恐怕连景物都是颠倒的。

三人走街穿巷,像无头苍蝇似地一通乱走,更加迷了方向。

方学渐心中烦躁,望见前面有一座高高的门楼,灵光一闪,和初荷打一声招
呼,放下冯保的身子,在石柱子上连借两次力,腾身跃上五丈高的门楼顶,极目
四望,只见百多丈外,暗沉沉一条黑色巨龙卧在那里,约莫二十丈宽,不正是洛
水河?

这下有了奔头,三人重新上路,转过两条暗幽幽的巷子,长街的尽头便是洛
水河,不远处是一个石板埠头。方学渐与初荷携手下去,用清凉的河水洗去脸上
的污垢。

这是洛水北岸,龙门客栈在河的对岸,须寻找一座桥过去。三人沿着河岸前
进,走了半炷香辰光,没有找到桥梁,却回到了下午观看‘百花节’美女表演的
‘洛神园’。

方学渐放慢了脚步,回头望了望门口两座威武的石狮子,突然想起自己询问
‘洛神园’主人时老包那怪异的神色,心中一动,问背后的冯保道:‘冯保哥,
你可知道这“洛神园”的主人是什么人么?’

冯保睁开了睡眼朦胧的眼睛,微弱地道:‘听人家说,这里是漕帮老大的私
宅。’

‘漕帮?很厉害吗?’

‘不知道,我一向对这些江湖帮派不感兴趣。’

皓月当空,三人沿凄清的长街又走了一会,一边是久负盛名的‘窈娘堤’,
一边是‘洛神园’的红色高墙,前面不远就是天津桥。

方学渐突然停下脚步,转头面对初荷,道:‘荷儿,上次没带你去“龙眠山
庄”,这次补起,我们到这“洛神园”里再去走一遭,你说可好?’

初荷拍手笑道:‘好呀,好呀,进去看看那个花台子还在不在?’

冯保听二人竟兴高采烈地要‘私闯民宅’,那可是犯法的事情,有心反对,
却是无力阻止,只得假装睡着。方学渐走到堤岸边,把冯保的身子小心地塞到芦
苇丛里,又弄断了十多根盖在他的身上,免得路人发现。

两人相视一笑,迎着习习晚风朝来路跑了一阵,在距离大门还有七、八丈的
地方停下,携手跃上高墙。

两人的轻功都是打的‘凌波微步’的底子,身轻如燕,在江湖二流高手中也
算出类拔萃,何况下午还在园子里走过一个来回,熟门熟路,更是奔行如飞。

两人藉着参差的叠石、扶疏的花木,躲开一队队手提灯笼的巡夜家丁,过了
青石小桥,飞身跃上游廊屋脊,如两只狸猫般在上面飞蹿,朝那片空地跑去。转
过一座四丈多高的假山,视野之中,那座花台依旧搭在那里。

初荷兴奋地拉着方学渐的手,连蹦带跳地跑过去,一下跳上花台,学着那波
斯美女的姿势,双臂向上伸展,做‘举火燎天’式,腰肢摇摆扭动,乳浪臀波,
别有一番撩人情态,只是动作有些笨拙,看上去比较怪异。

方学渐哈哈一笑,一蹦上台,平端双臂,也学着那波斯美女的姿势,摇摆起
脑袋来,笑道:‘老婆,我们来比一比,谁学得像些……’

话未说完,忽听花台后面传出狮子般的一声怒吼,然后是‘辟里啪啦’棍棒
之类的物事击打人体的声音,听来十分沉闷低哑,好像是隔了好几道门才传过来
的。

两人吃了一惊,心口怦怦乱跳,互望了一眼,发觉对方的脸色都吓得有些发
白。方学渐过去拉住初荷有些冰冷的小手,指指屋顶。两人脚步轻点,在花台柱
子的边缘借一下力,飞身跃上屋顶。

两人沿着屋脊矮身前行,小心翼翼,惟恐发出一点声响,被屋中之人发觉。
在靠中间的一个位置停下,轻轻揭开几块瓦片,露出一个五寸宽的洞口。方学渐
探头向下一望,只见屋子中间八个手执木棍的灰衣人,正在围攻一个赤着上身的
粗壮大汉。


第五十章阴谋

那大汉的身材十分魁伟,胸口密麻麻地披着一层黑毛,一身古铜色的肌肤在
明亮的烛光下熠熠生辉,胳膊上一团团粗壮的肌肉活物似地上下流窜,一蓬蓬晶
亮的汗水在棍棒的击打下四下激扬。

八个灰衣人在他身边跑来跑去,蹿高伏低,手中棍棒不住挥出,‘辟啪’之
声不绝于耳,肆无忌惮地抽打他的全身皮肉。

那大汉在如此密集的棍棒攻击之下,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口中‘呜呜’低
鸣,脚步沉稳,在屋子中间慢慢踱步,偶一抬头,居然是那个‘百花节’上跳出
来,一脚将冯保踢飞的锦衣男子。难道他就是‘洛神园’的主人,黄河漕帮的老
大?

方学渐心中一动,已看出这长身汉子是在修炼‘金钟罩’、‘铁布衫’之类
的硬气功,八个灰衣人只是陪练。

初荷也在旁边轻轻揭开几块瓦片,挖洞探看。空荡荡的一间屋子占地足有两
亩大小,墙角两排架子,陈列着各种兵器,刀剑斧戟,不一而足。十六根小腿粗
细的牛油火炬插在两旁,屋中亮如白昼。

左边小门旁靠墙壁的地方站着一人,长衫儒巾,面皮光润,颌下一尾三寸胡
须,神态悠闲,驻足观望,好似一个饱读诗文的书生。

八个灰衣人攻势不竭,手中的木棍翻转如飞,在那大汉的胸口、腹部、后背
和肩头砸出一条条红色印痕,汗水淋漓,转瞬即逝。其中一个绕到龙四海身后,
突然腾身跃起,大喝一声,手中木棍猛地挥出,砰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后脑是人身上极脆弱的一个地方,稍重点的拳头就可将人打晕,何况一条木
棍的狠命一击?事出突然,场中惊呼声起,木棍毫发不爽地击中了壮汉的后脑,
‘格勒’一声,手臂粗的棍子居然断为两截。龙四海魁梧的身子站在原地,一动
不动,巍然如山。

偷袭的汉子惊得呆了,张口结舌地握着半条棍子,想要转身逃跑,却已被七
条棍子团团围住。

龙四海握紧的拳头格格直响,一点点转过身来,两道火焰一样灼烈的目光炙
烤着瑟瑟发抖的汉子,好像要把他融化一样,左边的眼角微微抽搐了几下,一字
一顿地道:‘说,是谁指使你来谋杀本座的?’

汉子面如土色,全身如筛糠般的抖,汗如雨下,扑地跪倒在他的面前,泣声
哀求道:‘帮主,小的不是成心要杀你,这样做也是被迫无奈,帮主,我跟了你
整整十年,鞍前马后地服侍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说,是谁指使你来的?!’龙四海的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牙齿咬得‘咯
崩’响。

汉子磕头如捣蒜,额头鲜血淋漓,哭声道:‘帮主,我实在不能说啊,他们
拿住了我一家八口做人质,如果我说出来,他们就会杀了我的家人,帮主,你大
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龙四海呼呼喘气,胸口的黑毛急促起伏,像急流冲刷下的一排水草,他看了
地上的汉子半晌,突然挥了挥手,七条坚硬如铁的枣木棍顿时暴雨般落了下去,
一股股腥红的液体喷泉一般四下乱飞。

那汉子只来得及喊出两声凄厉的惨叫,已被砸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烂泥
一样摊在那里。龙四海连个眼色都没留下,一言不发地走到门边,接过那个书生
递过来的毛巾,擦拭身上的汗水。

‘你怎么看?’

‘福王爷。’书生一招手,那七个灰衣人停下了挥舞的棍子,找来布块、拖
把,动手收拾尸体。

握着毛巾的手掌停了停,龙四海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笑道:‘凤先生的话
从来就是这么简练直接。’

‘不敢,’书生微一躬身,‘王府有消息来,那两个女子被安置在城南的灵
芝园,和一群西域番人住在一起,那个叫阿托尔的是哈密国王马黑麻的使臣,派
来向大明皇帝进贡礼物的。在今夜的酒宴上,他对福王爷说,打算把两个女人送
给自己的国王做妃子。’

龙四海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真是笨蛋,有福不会享,两个大
美人暂时没有危险,好,好,还有其他的消息么?’

‘福王爷派出了金马镖局的八大高手护送两个女人,和那三百个西域番人一
起西行,后天一早出发。’

‘金马镖局的八大高手?“太平公主”带队?’

‘是,每一个点子都很扎手,何况还有三百个西域番人。’

龙四海低头沉吟片刻,反剪双臂,用毛巾擦着自己的背脊,突然抬起头来,
一对眸子精光灼灼,回头望了望屋中正在打扫地板的七人,无声地笑了一下,凑
到书生的耳边低声吩咐了好一会。

凤先生边听边点头,脸上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

初荷拉开方学渐蒙住自己嘴巴的手,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那个大个子
练的是什么功夫?好厉害。’

方学渐搔了搔头皮,苦笑一下,他对于武功一道所知实在贫乏,突然灵机一
动,道:‘挨这么多棍,一点事都没有,会不会是江湖上传闻已久的“三十太保
横练”?’

初荷怪异地看了看他,道:‘“三十太保横练”?应该是“十三太保横练”
吧?’

方学渐的面孔十分难得地微微一红,心中承认自己孤陋寡闻,嘴巴却还要进
行顽强反抗,说道:‘三十太保比十三太保多了十七个太保,横练起来要厉害得
多,他的后脑勺上挨了这么一下都没事,自然要三十个太保横练才做的到。’

初荷睁大了一双明晃晃的大眼睛,好像无比崇拜地看着他,突然张嘴在他的
耳朵上咬了一口,道:‘没风度。’

方学渐张大了嘴巴,破天荒地红霞满面,漫过了耳朵,心中有苦难言,正要
说几句温柔体贴些的道歉话,博取老婆的同情和谅解,却听屋中的龙四海嚷道:
‘老包呢?都什么时候了,还没回来?’

凤先生笑了笑,恭敬地道:‘包爷和那个外地来的纨裤小子在“品味居”喝
了两瓶特制的“十全大补酒”,然后就去了城东的“榆树园”,找那个号称“大
内第一刀”的裘神刀,料想不会出什么问题,只是裘神刀年岁已高,下刀不够利
落,难免会耽搁些工夫。’

‘裘神刀?就是那个太监刘瑾的结拜兄弟,当年号称西厂第一刽子手的“神
刀裘”?’

‘正是。四十多年没动刀子了,想来手生得很,幸好阉割纨裤小子之前,还
有那个拿了一本破书,叫嚣着要换八万两银子的穷小子可以练手。’

龙四海笑得更加开心道:‘把人阉割这么阴损狠辣的主意也亏他想得出。’

凤先生脸上的笑容更添了三分恭敬,道:‘包爷临行前让我转告帮主,他说
那两只发情的公狗敢和帮主抢女人,那是和调戏他老娘一样不可饶恕,他一定会
想办法好好地整治他们一下,给帮主一个交代。’

方学渐的一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栗栗而惧,不想自己在这些人眼里
是‘纨裤小子’,是‘发情的公狗’,好大的一个杀人罗网罩过来,自己却还在
做梦和那两个美女偷情幽会,要不是正好有一口鲜血喷过来,也要断了老方家的
命根子,对不起地下的列祖列宗。

初荷在他耳边嘻笑一声,轻声道:‘发情的公狗。’

方学渐伸手在她丰腴的圆臀上掐了一下,道:‘老公是发情的公狗,老婆就
是叫春的母猫。’

初荷粉脸一红,一边扭身躲避,一边也来掐他的腰身,嗔道:‘我才不是叫
春的母猫。’小脚微微一动,足下的一块瓦片‘咯’的一声,断为两截。

两人一齐变色,知道事情要糟。方学渐见机得快,一把拉起她的小手,快步
朝屋檐边跑去,身子一纵,从三丈高的屋顶跳了下来,耳边风声呼呼,却依旧清
楚地听到一声霹雳般的大喝:‘是谁?’

方、秦二人才跑出十几步远,身后突然砰地一声,尘沙碎石乱飞,一堵坚硬
厚实的墙壁突然破了一个人形的大洞。一条大汉像豹子似地从里面蹿出来,躯干
高大,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正是漕帮老大龙四海。

‘来人啊,有奸细,快来人啊……’几下手下纷纷追了出来,手提木棍、拖
把,口中大呼小叫。一时间,院子上下呼喝之声大作,前面火光隐隐闪动,已有
几个家丁闻声奔了过来。

方学渐的额头冷汗涔涔,一颗心脏剧烈跳动,都快蹦到嗓子眼了,回头草草
一望,脚下不停,拉着初荷的小手拔腿飞奔。

‘不要跑!’龙四海大喝一声,展开‘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提气猛追,
脚下大步流星,每一步都有八尺远近,连跨十步,和两人的距离登时只剩了一丈
五、六。

两人听到背后的大叫,脚底抹油,跑得越发快了,转过空地前的假山,迎面
几盏摇晃的灯笼,一排手执钢刀的巡夜家丁‘登登登’地跑来,银色的刀片在月
光下一闪一闪的,亮如白雪。

两人吓了一跳,急忙纵身跳上游廊梁顶,踩着瓦片快步飞奔。从高处下望,
暗沉沉的院子成了一锅逐渐沸腾的米粥,次第亮起的远近灯火,好像米粥表面的
气泡,在黑暗中一颗颗膨胀开来。

‘抓住奸细,别让他们跑了。’

‘奸细跳到上面去了,大家赶快散开,四下围起来。’

‘好啊,是龙帮主,还有八尺,快要追上了。’

四下呼喝赞叹之声不绝,一排排灯笼萤火虫似地在各处走道上招摇飘舞,更
多的人往这边涌来。

方学渐不敢回头,心中却火烧火燎的,如一只热锅上的蚂蚁,拚死又跑出二
十几步,忽听身后一声大喝:‘小子纳命来!’一团黑影蓦地飞来,高高跃起的
身子挡住了偏西的月亮,风声呼呼,激得他长发乱舞。

‘罗汉打牛拳!’方学渐知道再难逃避,一个滴溜溜转身,双足立定,气运
右臂,‘少林罗汉拳’中最简单的一式‘单臂流星’,奔雷而出。

砰地一声,风声骤停,拳头和手掌撞在一起,连天边的月色都为之一暗。在
初荷的惊呼声中,方学渐的身子朝后飞出,在空中翻了两个觔斗,扑通一声,头
下脚上地落入下面的池塘。

龙四海全力一掌打出,原想要将对方打成一块肉饼,不料一股充沛无垠的大
力涌到,胸口如被一块巨石撞了一下,一阵头晕气闷,呼的一声,一条二百斤重
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飞起四丈多高。

初荷望了天上的龙四海一眼,低头查看下面的水池。方学渐落水的地方,逐
渐扩散的涟漪正被银色的月光画成一圈圈半透明的光波,团团的圆月在水面上浮
沉,动荡起伏的细浪把它割成一块块的,一如初荷的心,七上八下。

人声鼎沸,游廊里挤满了四面八方涌过来的家丁,初荷纵身一跃,如一片轻
飘飘的云霞,扑向下面幽深的水塘。在入水那一刻,她蓦地回头,只听‘砰啪’
一声巨响,龙四海庞大的身子笔直地掉在游廊顶上,断木瓦块四下乱飞,身子穿
洞而下,把下面的几个壮丁压得嗷嗷直叫。

初荷尽量伸直双腿,晚风拂动她的裙角,轻盈的身子在空中一个转身,矫健
如一只海燕,灵活似一条游鱼,嗤通一声,湖面上蹿起几小串亮晶晶的水花,入
水不见。幽谷水潭的十年修炼,岂是白费?

这水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约莫半顷面积,与环绕在庄子四周的水道
相通。初荷飞身下水,看准方学渐刚才落水的方位,潜游过去。

十月的湖水已有了些刺骨的味道,幸好初荷从小在冷水潭里泡大,这点寒冷
尽能抵挡得住,只是深夜水黑,双眼难以视物。她蹬动双腿,游到了预想中的地
方,身子下沉,在水底下一阵摸索。

初荷的手指很快触到一个圆滚滚的物事,知道是方学渐的脑袋,心中一喜,
抱起他的身子,双腿一蹬,急速上浮,哗地升出水面。

‘在这里了,在这里了,快用石头扔他们!’

‘帮主有令,下去活捉他们,捉到男的赏一百两,捉到女的赏一千两,也让
他们看看漕帮兄弟的能耐。’

一班家丁轰然答应,脱下外衣长裤田鸡似地纷纷跳下池塘,水花四下激扬,
扑通之声此起彼落,怕不下五、六十个,宽大的池塘登时显得有些小了。

初荷吓了一跳,急忙沉入水底,抱着老公的身子往人少的南边游去,那边是
一个七、八丈高的小土包,坡度和缓,密麻麻地种着无数毛竹,土坡的另一边应
该就是院子的围墙。

那些家丁全是漕帮兄弟,在洛水河里扑腾大的,一个个都是‘浪里白条’、
‘水中霸王’。重赏在前,有的甩动胳膊划水前进,有的潜入水底摸索前行,有
的则像海豚似地在池水中间蜿蜒游动,池水涌动如潮,一大群游泳高手张开一面
巨大的渔网,三面六方地向方、秦二人笼罩过去。

五十几个赤裸裸的男人在后面追着自己,初荷一生之中如何见过这种阵仗?
老公,你醒醒啊,老公,你快醒醒啊。初荷急得都要哭了,脸色吓得苍白,一颗
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吃力地抱着方学渐的身子,咬着牙齿往前游。

‘……十尺、九尺、八尺……’她默默地估计着离那个小山包的距离,只要
再游八尺就可以安全上岸。山包上的那些竹子种得好密,如果中间有条路的话,
就能抱着老公逃走了。

‘……七……’恐怖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当初荷的心里正要冒出那个‘尺’
字的时候,左脚踝突然被一只大手抓住了,粗壮而有力的一双大手,隔着袜子,
她彷彿能清楚地感受到皮肤的粗糙和冰冷。

初荷心中一惊,右腿踢出,正中那人手腕。那汉子手一缩,松开她的脚裸,
双腿一蹬,身子前蹿,反而抱住了她的双腿。初荷右手一提,已抽出挂在方学渐
腰上的七星宝剑,斜斜挥出,正中那人的双眼。

破碎的眼球随着一股粘稠的鲜血喷射出来,很快融化在冰冷的池水中。那汉
子张大了嘴巴,在水中无声地嚎叫一声,双手掩面,一阵扭曲翻腾,搅得池水淡
黄一片。

月光洒在涌动的池面上,一串串急促膨胀的血色气泡像一朵朵妖艳的昙花,
一开即收。

初荷右手握剑,左臂勉强抱着方学渐的腰身,在满是淤泥的池塘水底慢慢爬
行,好不容易又爬了两尺,两条小腿又被一个扑上来的汉子抱住。初荷正要挥剑
过去,突然右臂一紧,已被两只铁箍似的大手握住,手腕无力,长剑脱手沉入淤
泥之中。

‘老公。’初荷心中一痛,扭头在方学渐的耳边轻轻地喊出一句,一串气泡
从她口中冒出,他又如何听得见?左臂用力一提,初荷一咬牙齿,使尽全身力气
把方学渐的身子往前送去。

勉强接下龙四海排山倒海般的全力一掌,方学渐胸口如受重击,脑中嗡地一
声,一口气提不上来,登时晕厥过去,身子向后倒飞,沉下池塘水底。迷迷糊糊
中,只觉自己被人抱来抱去,口鼻呼吸困难,体内‘凌波微步’的小周天内力自
发搬运起来。

腰间一股大力突然涌到,身子向前快速移去,脑袋咚地撞上了一块硬硬的物
事,好生疼痛,张嘴待要叫喊,一口又酸又碱的池水猛地灌入喉咙,呛个半死。

方学渐只觉头痛欲裂,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要呕吐,却什么也呕吐不出,正待
浮出水去,忽听脑袋后面‘轧轧轧’地一阵响,池底靠岸的一块石板正往旁边一
点点移开,露出一个黑□□的洞穴,不知道会从里面爬出什么怪物。

他脑中一个激灵,登时想起今夜和初荷入‘洛神园’察访敌情,被发现后遭
人追杀,自己使一招‘单臂流星’,和漕帮老大在游廊顶上对了一掌,力所不逮
之下被打下池塘。自己还活着,那么初荷呢?

方学渐心中一急,也顾不得那个阴森森的洞口,双臂划动,正要浮出水去,
蓦地右腿一沉,已被两条胳膊紧紧抱住。他心下一喜,还以为是初荷,伸手下去
一摸,却摸到一只鼓囊囊的酒糟鼻子,与初荷挺直小巧的琼鼻相去何止十万八千
里?

那人水性颇佳,双臂用力一拉,硬是不让他浮上去透气,却不料斜刺里伸过
来一只拳头,砰地击在他的鼻子上,好像被一个铁锤重重地敲了一下,酸甜苦辣
一起涌上心头,眼前斗转星移,晕死过去。

方学渐怕误伤初荷,摸准之后再挥拳头,砰砰两拳,解决掉两个上来纠缠的
家丁,一拳打碎他的下巴,另一拳正中那人的太阳穴,脚尖猛地一点,哗地浮出
水面。

池岸上盘绕着一条长长的火龙,游廊、小桥和假山旁围着无数观看好戏的男
女,呼喝笑骂之声不绝于耳。火把、灯笼的光亮流上水面,如一层浮动的血。

‘那个男的在那里,快抓住他!’

‘千万别让他跑了,有了一百两银子,“怡情馆”的小浪蹄子玉玲珑,她的
两只香喷喷的大包子有一个月可以啃了。’

在水面游弋的十几个帮众发现了方学渐的踪迹,登时手脚并用地朝他游来。

方学渐重重地喘了两口气,目光在池面上迅速扫了一遍,不见初荷的身影,
知道她还在水底,正要潜入水下寻找,已被一人拦腰抱住,往下用力拉扯。他左
手往下一探,居然摸到一个明媚灿烂的光头,右拳毫不迟疑地砸在他的后脑上。

这人要是学过‘三十太保横练’多好啊,可惜来不及了。咚的一拳,抱住方
学渐的手臂立时变成了两条受潮后的油条,松垮垮、软塌塌,没有丁点的力气,
身子摇晃着滑下,无声地躺倒在池底。

方学渐潜入水底,在淤泥上摸索着爬行,一路上拳打脚踢,所向披靡,又送
了七、八条新鲜的人命给阎王爷。

忽觉前面水流汹涌激荡,一些细碎的烂泥沉渣不住往脸上飞来,躲不胜躲。
浑浊一团的池水中,隐约有几条灰扑扑的人影在那里翻来滚去,好像在争夺什么
东西。

方学渐心跳如鼓,怕是什么巨蟒啊、怪兽之类的在前面兴风作浪,那可不是
闹着玩的。战战兢兢地爬了三尺,突然一条腿子猛地踢来,在他头顶上重重地踹
了一脚。

方学渐全神贯注地盯着前面,这一脚却是从天而降,一不留神中了一招,整
张面孔一下埋入河床之中,啃了一嘴的泥。

‘啵’的一声,从淤泥里拔出脑袋,方学渐好不容易吐出嘴里的烂泥,斜刺
里又是一脚飞来。这次他有了防备,一招‘双拿推手’,双掌前后推出,握住了
那只踢来的小腿。

小腿入手,顺势就要使出下一招专门断人筋骨的‘金丝缠手’,心中蓦地一
亮,只觉右手握住的脚脖子纤细而圆润,左掌握住的腿肚子绵软又柔滑,不正是
自己的亲亲大老婆初荷?

心中大喜,忘了这是水底,张口呼喊,一口污浊不堪的池水倒灌而入,急忙
收敛心神,却不料初荷另一脚来,钩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拉,方学渐的脑袋和河
床中的烂泥又来了一下深层次的接触,印象深刻。

为一千两银子的赏金,七、八个壮丁虽然早早就把初荷擒获,却各不相让,
在那里你死我活地来回争夺,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个个鼻青脸肿,龇牙咧
嘴,弄得半个池塘乌烟瘴气,最后一一断送在方学渐的‘罗汉打牛拳’下,死不
瞑目。

这对苦命夫妇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游到岸边,岸壁上那个黑咕
隆咚的圆洞还露在那里。经过这一阵搏杀,塘中的家丁还剩下寥寥十数个,如果
空手较量,对方学渐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两人游上水面,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耳听一人高声喊道:‘兄弟们,拿起家
伙,帮主有令,杀死男的赏一千,杀死女的赏一百。’

几十条汉子轰然答应,脱下衣裤,拎起寒光闪闪的铁叉、长矛和钢刀,蜂拥
下水,水浪激扬澎湃,朝两人杀将过来。

方学渐的身子浸在冰冷的池水里,额头上却直冒热汗,伸手抹去一把不知是
水珠还是汗珠的液体,眼前是一排气势逼人的汹涌怒浪,浪尖上闪耀着一根根獠
牙似的锋利尖刺和雪亮刀刃,越来越近,择人而噬。

他的心头一阵发毛,回头查看小山包上的竹林,密密麻麻的一大片,排列异
常紧密,把斜斜照射过来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有几千万棵?

晚风拂过竹林,残叶婆娑,沙沙声响。方学渐心中一声长叹,肥一点的猴子
都爬不过去,何况两个发育端正的成年男女?

……二丈八尺,二丈七尺,二丈六尺……

方学渐拉了初荷的小手,悄悄潜下水去,指指那个仅容一人进入的洞口,让
她先爬进去,自己脚前头后地倒爬进洞,双手在洞壁上一阵摸索,寻到一块巴掌
大的突出石块,用力一压,又是‘轧轧轧’地一阵响,那块巨石一点点移回来,
封住了洞口。

所有的嘈杂和喧嚣都被挡在了外面,洞中漆黑无比,鼻子什么时候碰上墙壁
都不知道,只能靠个人的感觉慢慢爬行。这圆洞径长三尺,正好够一个人爬行,
触手处坚硬平滑,好像平常走惯的石板,上面生了一层粘糊糊的泥苔,却仍能清
楚地觉察出这是一条人工开凿出来的隧道。

起先的四、五丈路不住向下倾斜,转了个弯之后,变成向上倾斜,又爬了三
丈多远,哗地冒出水面,四周依旧没有丝毫光亮。两人在水中呆得久了,一时忘
记开口说话,在黑暗中盲目地摸了一阵,突然碰到对手的手掌,一齐‘啊’地惊
叫起来。

‘荷儿,不要怕,是我,不要怕。’方学渐毕竟遭遇惊险场面的次数比较客
观,经验丰富,当先镇定下来,游过去握住她的小手。

‘你在后面,冒出来之后为什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初荷偎入他的怀里,身
子轻颤,依旧惊魂未定。

‘全都是我的错,来,亲一个嘴,算相公向心肝宝贝道歉。’

‘呜,老公,你的嘴好臭。’

‘刚才被你踹了两脚,啃了两口泥。亲亲好老婆啊,你摸那边,我摸这边,
先找条路出去,这一口先记着,等相公弄干净嘴巴,再来亲你。’

‘老公,这里有台阶。’

‘咦,这里也有台阶,老婆。’

‘出嫁从夫,老公,我们走你那边的台阶。’

‘非也,非也,做男人的怎可以没有风度,不要说爬个台阶,就是亲个嘴,
也要以老婆为最高准则,老婆说嘴臭,就一定要洗干净了才能亲。老婆,不要客
气,你先请。’

两人手牵手地爬出水面,这台阶先向上盘旋,走了百多步后又向下盘旋,弯
弯曲曲地竟像没有尽头,两人摸着墙壁,小心翼翼地走了约莫半炷香的工夫,初
荷的左手突然碰到一件凉冰冰的突起物,约有汤碗般大小。

单手摸索,这种汤碗大的突起物竟有七、八枚之多,正要告诉旁边的老公,
忽听当的一声清响,方学渐惊喜的声音道:‘老婆,这是一个门哎。’

‘赶快拉开来看看。’初荷这才知道自己刚才摸到的是门上的铜钉。

‘好,请敬爱的老婆大人挪一下玉趾,退后五尺,让我来开门。’方学渐听
见初荷挪步退后的声音,右手握住门环,手臂使劲,用力拉门。

那道大门似是用铜铁铸成,极其沉重,但里面并未上闩,手劲使将上去,那
门便缓缓的开了。门才启开一条小隙,里面便有一注月白色的光线投射出来,极
是柔和,不像月色,也不像日光。

门开得越大,光线便越浓烈,稠稠的,像一杯刚挤出来的牛奶,还冒着丝丝
热气。方学渐拉开半扇大门,举目望去,只见相隔一丈,还是一道大门,这门黑
黝黝的,看上去极为沉重,却又不像金属的光泽。

门首四角缀着四颗鸽蛋一般大小的夜明珠,奶白色的光线便是从这四颗珠子
来的。门首中间是一块暗红色的牌匾,上面用赤金写着三个大字:洛神府。

看字形体态秀逸,笔致洒脱,隐隐似有飘然出尘之气,不知是哪位高人的手
笔?夜明珠柔和如水的光华流上暗红的牌匾,三个金色的大字闪闪发光,越发显
得醒目凸透,似乎随时都要飞逝而去。

第五十一章旧恋(上)

‘老婆,你猜猜,这洛神府里面堆的是银山、金山,还是宝石山?’方学渐
抓住两个青铜门环,使力拉扯。

‘老公加油!里面说不定有一瓶化仙升天的灵丹妙药。’初荷握着拳头给他
打气。

‘如果只有一颗仙药,你飞到月宫里去陪嫦娥姐姐说话解闷,相公一个人在
人间孤孤单单的,每天站在神女峰上望呀望,把两只眼睛都望穿了,天天餐风露
宿,年年雪灌雨淋,不久变成一块硬邦邦的望妻石,倒也是一件佳话美谈。’

‘乌鸦嘴。最好里面有四颗仙丹,你一颗,我一颗,娘亲一颗,小昭姐姐一
颗,大家一齐飞上天去,嘻嘻哈哈的,可有多好?’

方学渐的面孔憋得血红,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咬牙道:‘好是好,可
是这道鬼门……’突然‘崩’的一响,右手的门环被他拉了下来。

初荷‘哎哟’一声,走上几步,道:‘打不开么,我来试试。’

‘动都不动,可能里面上了门闩,’方学渐担心把另一个门环也拉下来,松
手走到一边,‘拉的时候轻一点。’

初荷左手抓住门环,吸一口气,双手推门,‘格格,吱呀’,大门居然朝里
开了。

方学渐张大了嘴巴,等两扇门板全都开到了最大,这才惊奇又佩服地问道:
‘老婆,你怎么猜到这扇门是要朝里推的?’

‘我没猜啊,我只是试着推一下罢了。’某些时候,女人的直觉确实比她们
的眼睛更值得信任。

方学渐大骂自己是头蠢猪,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想不到,和那个傻傻的冯保有
一拼。其实,做人也好,办事也罢,有时候换个角度考虑问题,会有意想不到的
结果。

木门之后是一条八尺宽的笔直甬道,约莫十五、六丈长,地上铺着一层坚硬
的花岗岩,隐隐有点潮湿。每隔二丈,头顶的天花板上就镶嵌一颗夜明珠,八只
造型奇特的八角琉璃灯罩将夜明珠朦胧的光华均匀地发散到每一个角落,让人有
种如处梦境的感觉。

两人都有些紧张,心口怦怦乱跳,手牵手地慢慢挪步过去。方学渐好奇地东
张西望,很快发现每盏灯台附近,两面的石壁都有一个不太显眼的门户。

一溜八盏夜明灯,便有十六个门户,如果每个门户后面都是一个房间,每个
房间堆着满满的金银珠宝,玛瑙翡翠,钻石美玉,珊瑚象牙,鹿茸犀角,自己可
不是大发特发了吗?

方学渐心中得意非凡,凑到初荷的耳边,把自己的发现告诉她,同时伸手去
拉左首第一个门户的机关。咯咯叽叽一阵响,一道沉重的石墙慢慢移开,露出一
个空落落的房间。两人探头一望,扑鼻一股石灰、麝香的味道,屋子中间孤零零
地摆着一口白玉棺材,冷气森森。

方学渐不由得打个寒噤,心想这里好邪门,不会撞到吸人血、吃人肉的妖怪
吧?

白玉棺材足有五尺多宽,比一般的棺材要大上许多,摆在一个两尺高的平台
上,平台的四周放着十几个白色的纱布袋子,里面该是装着生石灰、蒙脱石和麝
香等防腐物品。

他的目光四下里扫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口棺材上,心中嘀咕,能用这么大一
块白玉做棺材,这人的出手倒阔绰得紧,莫不是哪个朝代的皇帝或太后?

两人蹑手蹑脚地进去,跨上平台,只见棺材盖上写了六个血色大字:‘生同
衾、死共椁’,字迹突兀,触目惊心。

方学渐鼓起勇气,双手颤抖着推开盖子,偌大的棺材空空荡荡,除了并排放
着的两个一模一样的褐色木盒,别无它物。木盒的表面细密光滑,一股淡淡的香
气萦绕鼻端,该是用一种极珍贵的木料做的。

正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掀开盒子来瞧一瞧,初荷拉住他的手臂,道:‘老公,
这里阴森森的好可怕,我们还是到其他地方去瞧一瞧吧?’

方学渐心中也觉得十分不安,强笑道:‘好,就听老婆的话,我们去其他地
方看一看。’推上棺材盖,携手走出房门,关了石门。

打开第二个房间,里面空无一物,连只死老鼠都没有。方学渐大为泄气,主
人家千辛万苦地造出这样一个地下密室,居然连银子都不藏一些,有够无聊和神
经的。

正要缩头关门,猛地想到每间房子的墙上都有两粒夜明珠,加上走廊上的八
颗和门口的四颗,四十四颗夜明珠,好歹也值几万两银子,方大爷心也不太贪,
拿一半回去装饰灵昭学苑的房间,可以省下不少灯油香烛钱。

让初荷等在门外,方学渐走进房去,正要飞身上去抓那盏灯罩,眼角猛地瞥
见后面的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刻着无数人形,举手踢足,似在练武。他心中一愣,
不料在这空房间里能见到武功秘术,举目细看,数百幅人形各不相同,用利器刻
在上面,人形旁边更有无数蝇头小字。

房中昏暗,他摘下另一边的那盏灯台,挖出夜明珠,凑到近前去看墙上的人
形、字迹,越看越觉得惊讶,失声叫道:‘老婆,你快进来,这墙上刻的好像是
“凌波微步”的轻功哎。’

初荷听他叫唤,走进房间,站到他身边仔细察看墙上的刻本,好一会才迷茫
地说道:‘是啊,“凌波微步”的轻功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方学渐满脑子都是问号,天山飘渺峰的神奇轻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肚
子里做了十几个假设,一一推翻,硬是说服不了自己,最后轻轻叹了口气,道:
‘老婆,我们到其它房间看看,说不定有什么发现呢?’

让两人头大如斗、如堕云雾的是,在第三个房间发现了‘舞风飘雪剑法’,
在第四个房间发现了‘玉女心经’,全是《逍遥神功》上记载的飘渺峰武功。

‘灵鹫宫和洛神府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初荷仰头望着墙上密密麻麻的人形
和字迹,这些都是她从小练熟的。

‘嘿嘿,不知道下一个房间里有什么厉害点的武功?气冲斗牛神功,赶鸭子
上架神棍,还是销魂蚀骨大法?老婆,我们赶紧瞧瞧去。’

第五个房间却是女子的闺房,靠墙的白玉床上挂着一顶红罗帐幔,旁边一张
花梨木的大案,案上堆着几本书册,香炉笔筒砚台,一样不少。另一侧是一排紫
檀木的架子,摆着十几个式样古朴的玩器。

架子边上是一只沉香木的大箱子,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看上去十分珍
贵。方学渐眼睛一亮,走上去揭开箱盖,里面放着一套新娘子出嫁的衣裙,镶珠
嵌玉、凤冠霞帔,一套大红缎子的喜服用的全是最上等的料子,只是式样和现在
的相差极大。

他伸手去拿那顶凤冠,才一接触,那顶凤冠就‘噗’地断为两截,两个断头
落在衣衫之上,竟然破洞而入。方学渐心中大奇,伸手抓了一把,入手的衣服梭
梭地化成一团齑粉,像血泪一样从他的指间滑下。

一套密封的衣冠要风化成这样需要多少年?一百年,二百年,还是五百年?

‘老公,快来看,这里有一幅绢书。’初荷站在书案前,向他招手。

方学渐站起身子,走到书案前,只见上面铺着一幅五尺长的丝绢,上面写着
一首《远游》诗:

远游临四海,俯仰观洪波。
大鱼若曲陵,乘浪相经过。
灵鳖戴方丈,神岳俨嵯峨。
仙人翔其隅,玉女戏其阿。
琼蕊可疗饥,仰首吸朝霞。
昆仑本吾宅,中州非我家。
将归谒东父,一举超流沙。
鼓翼舞时风,长啸激清歌。
金石固易弊,日月同光华。
齐年与天地,万乘安足多。

落款是谯(今安徽毫县)人曹子建。更奇的是绢书旁边的空白处还写了四个
朱红色的大字:郎心似铁。字迹飘逸秀雅,和门匾上的‘洛神府’、棺材上的
‘生同衾、死共椁’应该是出于同一人之手。

据传,曹植‘生于乱,长于军’,自幼跟随曹操南征北战,少年得志,才气
过人,具有十分强烈的功名事业心,一生追求如何实现自己‘戮力上国,流惠下
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与杨德祖书》)的雄心壮志。

偶然一个机会,他在洛水河畔与洛神相遇,‘彷彿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
若流风之回雪’,‘体迅飞鸟,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转盼流精,光
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两人一见倾心,在洛神府中缠绵了三日三夜,‘左倚
采旄,右荫桂旗’,如胶似漆,难分难舍。曹植因为奉诏入京,路过洛阳,途中
耽误不得,只得与她挥泪告别。

抵达京师之后,才华冠盖当代的‘建安之杰’陈思王,多方受亲生兄长曹丕
的猜忌和迫害,没几年就郁郁而终,竟没有机会再去洛水岸边看一看。

‘相见争如不见,多情还似无情’,一点痴念,万缕相思,这人骂七步成诗
的曹子建‘郎心似铁’,难道真的是一千多年前的洛神宓妃?

‘千百年前,曹植老兄信笔写下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洛神赋》,想不到
真有其事啊。’方学渐伸手抚摩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威风凛凛的胡须不知道什么
时候才能长得出来?

‘《洛神赋》?我会念啊,黄初三年,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
水之神,名曰宓妃……是不是这一首?’初荷对着墙壁,滔滔不绝地背起曹植的
《洛神赋》,畅如汪洋奔泻,肆虐千里,一气呵成。

方学渐叹服不已,拍手赞道:‘好老婆,想不到你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过
目成诵,不教而能,才情堪比汉之蔡琰、晋之谢道韫、唐之上官婉儿、宋之李清
照,下次代相公去考举人、进士,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考举人、进士?可是除了这一首《洛神赋》,还有一些唐诗宋词、《三字
经》、《训蒙骈句》外,其它的我会得很少。’初荷睁大两只眼睛望着他。

‘会得不少啦,让相公来考考你,先简单些的,曾经沧海难为水?’方学渐
肚子里暗吁口气。老婆太厉害,对老公真是一种压力啊。

‘除却巫山不是云。’

‘穿花白蝶双飞急?’方学渐转头四望,除了两幅仕女图,墙上光滑如镜,
没有刻画武功秘术的痕迹。

‘藏叶黄鹂百啼娇。’

‘不错,不错,来个难一点的,枕上怀人,梦断还思倾国色?’方学渐大为
失望,探头去瞧桌子上堆着的几本书册,最上面的一本居然是《庄子》。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
冥。南冥者,天池也。’

字面上的意思:一条大鱼化成一头大鸟,然后‘怒而飞’,迁徙到一个叫天
池的地方。这个‘天池’在哪里呢?难道在天山?

‘庭前恩客,酒阑更赠冲天鞭。’初荷眨着大眼睛,对答如流。

‘哇,老婆大人,你好厉害啊,翰林院里的那些名士都没你的才华,来,轮
到你出题了,看看相公的才学能不能考个状元、榜眼什么的?’方学渐伸手去拿
那本《庄子》,手指才碰到页面,‘噗’地冒起一股烟尘,一叠书册全都化为灰
烬。

‘好,简单些的,天山鸟飞绝?’

‘故人两相忘。’

‘弹指平弦凌细雪?’

‘回眸飞剑落轻霜。嗯,这两句应该是秦伯母教你的。’方学渐不敢再碰屋
子里的东西了,挽住初荷的柳腰,朝门外走去。

‘来一句难的,西窗读诗烛影前,檐堆春雪,夜半凉初透?’

‘这个有点耳熟,不过难不倒我,让相公好好想一想。’方学渐打开对面的
第三道门户,眼前陡然一亮,一团幽幽的淡蓝色光芒突然从里面流了出来。

两人吃了一惊,探头朝房中一望,只见空空旷旷一座长方形大厅,足有五、
六个石室那样大。大厅的天花板上缀着无数水晶、玛瑙、珍珠、翡翠和宝石,中
间的两块水晶足有桌子般大小,其它细碎的珍宝点缀在旁,星罗密布,居然是按
照天上的日月星辰进行排布。

‘老公,好漂亮啊,这里不会是神仙洞府吧?’

‘哇,老婆,这下我们发大了,单这两块大水晶,扛到市场上去,卖个八、
九十万的,绝对没问题。咦,这条是什么,好像是我们晚餐时吃过的“鲤鱼跃龙
门”?’方学渐走到屋子中间,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块太阳形的大水晶,一条花纹
斑斓的鲤鱼正从上面悠然而过。

‘老公,这里有一只螃蟹。’初荷指着那块月亮形的水晶。

‘哟,一只大乌龟爬过来了,老婆,难道这里是洛水河底?’

‘老公,这里的珍宝还是不要拿了,我们到其它房间去看看,也不知道有没
有其它路可以出去?’

‘好吧,反正相公的口袋里有的是银两,等我穷到要讨饭的时候再来挖也不
迟。’方学渐扫视一圈大厅,也不知道洛神府的主人当年费尽心思,造出这样一
间风格如此别致的大厅有何用意?

这边是一个大厅,对面仍是一间间的石室,一个个房间看过去,一连四间,
全是女子的卧室,只是房中的摆饰和家具没有第五间的洛神闺房那般奢华。

来到末尾一间石室,方学渐默默地祈求天地间的所有神佛,一定要保佑这间
屋子里出现一样安慰人心的法宝,譬如一项惊天动地的武功绝学,一堆价值连城
的宝石,或是一座富甲天下的金山银山。

伸手按下机关,房门‘格格格’的一阵响,慢慢地移了开来。

‘我都说了一百遍了,我不是秦凌霜的女儿,我的娘亲姓袁,你快放了…’
房间对角的一张楠木床上,一个人转过身来,张口结舌地看着站在门口的方、秦
二人。

方学渐身子一震,乍一听见这熟悉无比的声音,他的心脏彷彿一下子停止了
跳动,五枚顺手牵来的夜明珠从他僵硬的指间悄然滑落,砸在坚硬的花岗岩上,
一串丁冬脆响,一溜火花地四散跑开。

两人一站一躺,四只眼睛遥遥相对,五枚夜明珠骨碌碌地滚到远处,轻纱一
样的朦胧白光在三人的身上来回荡漾,整个洛神府一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是她,学渐哥哥,我和你成亲的那天,就是她捆住了我的手脚,哎呀,小
心!’初荷认出是龙红灵,跳进房去,伸出手臂指着她,回头告诉方学渐,却见
对面的石室悄无声息地滑开,一个白衣女子像幽灵似地扑了出来。

在如此偏僻形同荒废的洛神府中,居然遇到日思夜想的旧情人,方学渐做梦
都想不到,一时意乱情迷,怔地当地,听到初荷的惊呼,心思刚转,背心已中了
重重一掌,身子前冲,扑进初荷的怀中。

初荷哎哟一声,抱着他的身子跌翻在地,只听‘哇’一声,眼前陡然一黑,
无数热乎乎的液体喷上自己的面孔,心中一惊,叫道:‘老公,老公,你怎么样
了?’

‘格格格’一阵响,石室的房门慢慢移动,最后轻轻一震,完全闭合。

‘老婆,我…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哇!’方学渐气喘心虚,又是一口鲜血
喷了出来。

龙红灵一骨碌爬下床,走到他身前,正要伸手去扶,一瞥眼看见初荷担忧、
恐惧的目光,双手停在他的腰间两寸处,冷冷地道:‘不想你老公死,先扶他上
床去休息一下。’

初荷见他的嘴边都是鲜血,吓得面如白纸,只拿恳求的目光望向龙红灵。方
学渐只觉后背一片冰凉,体内一阵阵的气血翻腾,强笑道:‘不碍事,运一会儿
气便好。’

龙红灵见他面色蜡黄,一副气若游丝、随时都会魂归西方极乐的模样,心中
不忍,伸手把他抱上床,从床前书桌上拿过一块毛巾,仔细擦去他嘴角的血迹,
问道:‘你不会死吧?’

方学渐挣扎着想坐起,奈何四肢无力,一双眼皮彷彿有千斤重,勉强睁开一
条细缝,迷迷糊糊中看见龙红灵关切的目光,脸上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嘴巴张了
张,道:‘灵儿,你瘦多了。’

大小姐的身子轻轻一颤,泥塑木雕般地定在那里,夜明珠柔媚的光芒披上她
幽邃的眸子,如遮掩了一层朦胧的雾。龙红灵怔怔地看着床上的男子,两行泪水
突然从眼眶中悄无声息地滑下来,淌过她清减的面庞,点点滴滴洒上方学渐的面
孔。

一个多月了,悲痛、委屈、嫉妒、愤怒和仇恨,这些易燃的情感被她好像深
埋地底的石油一般深深地埋在心底。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旧日的恋人轻轻吐出的
一句问候,犹如一根锋利无比的火箭,势不可挡地射入她的心底,火苗‘哧’地
蹿起,油田一点即燃。

龙红灵再也克制不住心中澎湃的情感,伏在他的胸口号啕大哭起来,泪水汹
涌,磅礴大雨般地‘哗哗’而下,在方学渐的身体上肆无忌惮地纵横奔腾,连小
昭亲手缝制的一条天青色的丝绸内裤都泡得透湿。

她这一哭不打紧,初荷以为自己的老公重伤不治、英年早逝,扑上来抱住他
的两条大腿,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方学渐被两人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颤巍巍地伸手出去,抚摩两人的头
皮,气喘吁吁地道:‘灵儿、荷儿,我又没死,你们不用哭得这么伤心吧?’

初荷抬起头来,用衣袖擦了擦乱七八糟的面孔,又惊又喜地道:‘老公,你
原来没死啊,那她干嘛哭得这么伤心?’

龙红灵猛地立起身子,仰头望天,天上是一堵黑不溜秋的石墙,等汹涌起伏
的胸口稍平缓下来,大小姐冷冷一笑道:‘我刚才哭得很伤心吗?我有哭过吗?
为什么我记不起来了?’

初荷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她,说道:‘你刚才明明哭过,撒赖也没有用。’

龙大小姐的泼辣、任性和蛮不讲理,是人都会头疼的,初荷这么单纯可爱,
哪里是她的对手?

方学渐一见情形不对,急忙拉住老婆的小手,道:‘荷儿,这位龙红灵姑娘
是你的妹妹,别跟她怄气。我的衣袋里有一瓶“天山雪莲丸”,喂我吃两颗,然
后扶相公起来,好运气疗伤。’

初荷看了龙红灵一眼,爬上床去,从他的衣袋里摸出一只白玉瓶子,倒了两
粒出来,喂入他的口中。

‘天山雪莲丸’入口清香微苦,方学渐和着唾液吞下肚去,肠胃中很快有黄
豆大的一点热气冒了出来,渐渐膨胀成鸡蛋般大小,热烘烘的,极是受用。

在初荷的搀扶下,方学渐盘膝坐定,运气输导药力,调理内伤。‘洗髓经’
真气缓缓流遍全身,逐步打通阻塞的经络穴道,他的头顶丝丝冒出白烟,不多时
雾气萦绕,脸色由黄变白,又由白变红,不到半炷香工夫,两个周天搬运下来,
呕出三口淤血,面色回复正常,内伤已痊愈了大半。

方学渐舒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只见一对同父异母的大美女姐妹坐在床沿
两侧,四只眼睛怒目圆睁,像斗鸡似地瞪着对方。方学渐哎哟一声,一手抚着后
背,一手抱着肚子,在床上拚命打起滚来,整个身子发疟疾似地打着冷颤,口中
不住哀叫:‘好冷啊,救命啊,我走火入魔,快要冻死啦。’

初荷吃了一惊,急忙跳到床上,哭叫道:‘老公,你怎么样,哪里痛,可千
万不要吓我。’从后面抱住他的身子,把自己的面孔贴住他的背心。

龙红灵见他目光散乱,心下也十分担忧,伸手去试他的额头,却被他胡乱挥
舞的手掌一把抓住,正要用另一只手去试,突然一股大力涌来,身子一下扑上床
去,跌进他的怀里,刚要张口呼喊,两片火烫的嘴唇压上来,登时只剩下两个鼻
孔还能‘呜呜’的低鸣。

方学渐左手抓住龙红灵的手臂,右手搂紧的细腰,一个翻身把她压在身下,
鼻孔喷出呼呼热气,伸出火辣辣的舌尖,疯狂地舔弄她的唇舌。

龙红灵一阵慌乱,想伸手推开他,反被他搂得更紧,一条灵活的舌头滑入自
己的口腔,又吸又舔,脑中变得空荡荡的,全身一阵没来由的颤抖,鼻子里发出
几声羞赧的娇喘,娇躯软绵绵的,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

方学渐松开她的手腕,左手从她的腰身滑下去,爬上圆润的丰臀,又悄悄探
入她的私密处,隔着几层布料轻柔地抚摸美女的娇嫩果实。

两人的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龙红灵闻着情郎熟悉的气息,一颗少女芳心早
悠悠地飘上半空,呼吸渐渐急促,身体深处涌上一股难以抑制的情欲,也吐出了
舌头,和他的纠缠在一起,你来我往,互相引逗。

初荷的面孔贴在他的背上,非但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反而觉得他的身子越来
越热,耳中又听见两人不太正常的喘气和啧啧的奇怪声音,爬过去一看,只见龙
红灵的两条手臂缠在自己老公的脖子上,两人嘴巴粘着嘴巴,唾液横飞。

‘老公,你的伤没事吧?’

‘啧啧,啧啧……啊呀,荷儿,轻一点,要断了……’

初荷气鼓鼓地拉着方学渐的一对耳朵,把他的脑袋提了起来。

龙红灵清醒过来,啪地一个耳光打在他的脸上,又伸手掐住他面孔上的两块
肌肉,往下拉扯。

被两个身材火辣的大美女夹在中间,方学渐左右逢源,面孔极度变形,上也
上不得,下也下不得,眼泪汪汪,却是有苦说不出,正要使一招‘双龙抢珠’,
直攻龙大小姐胸前的两座要害,忽听‘格格格’一阵响,石室的房门慢慢移了开
来。

走廊上脚步纷乱,呼喝叫骂、刀剑相交之声清晰传来,好像有不少人在外面
械斗。门口突然人影一闪,一个白衣女子探头进来,大声喊道:‘你们快走,我
快守不住了。’

三人慌忙分开身来,跳下木床。方学渐拔出靴子里的匕首,递给初荷,见龙
红灵扭过脑袋哼了一声,急忙解下衣带上的剑鞘,塞到她的手里,自己抽出腰间
的长鞭,当先开路。

才跳出房门,呼地一声,一条鱼叉迎面飞来,急忙一个后仰,冷森森的锋刃
贴着他的两片眼皮过去,一身冷汗,灵魂都吓出了半条,方学渐伸手抓住叉柄,
右脚飞出,正中那人的小腹。

惨叫声中,偷袭的汉子向后倒飞而出,撞翻了好几个身后的同伴。白衣女子
身法如电,长剑一晃,‘刷刷刷’三下,三条汉子的咽喉上已分别多了一条细细
的血痕,一声不吭就气绝毙命。

十六丈长的走廊上挤了三十几条汉子,个个光着上身,手中的长矛、鱼叉和
钢刀寒光闪闪,七十多只眼睛虎视眈眈,却一时不敢上前,正是黄河漕帮帮众。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八、九条尸体,鲜血汩汩,流了一地。

白衣女子柳眉樱唇,是个三十上下年纪的美貌妇人,正是在大喜之日抢走龙
红灵的那个飘渺峰弟子。方学渐转头朝她笑笑,道:‘这位姐姐,半个月不见,
你好像变年轻了许多?’

白衣女子瞄了他一眼,哼的一声,道:‘吃了我的一招“截心掌”,居然一
点事都没有,新郎官,你的武功进展很快啊。’

‘哪里,哪里,姐姐的“截心掌”那是世上一等一的厉害武功,中者立死,
绝无生还机会,只不过,醉香楼有位姓柳的姑娘刚巧是我的相好,两天前她偷偷
送给我一瓶“天山雪莲丸”,说有十分妙用。刚才情急之下,我吞吃两颗,不但
保住了一条小命,还觉得神清气爽、格外精神,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哼,柳师妹何等人物,怎会认识你这样的凡尘浊物,还会送本门仙药“天
山雪莲丸”给你?’

‘哈哈,你不信啊,我拿出来你就信了。’伸手从衣袋里掏出那只白玉瓶,
得意洋洋地举到她的面前,‘瞧,这不是么?’

‘小心!!’初荷一声尖叫,二十几把长矛、鱼叉从走廊对面电一般飞射过
来,窒息的风声把夜明珠的光芒撕成一条一条的,锐利得能刺穿人的胆魄。

方学渐大吃一惊,左手忽然一空,装着“天山雪莲丸”的瓶子已被那白衣女
子夺去,双脚倒退两步,半个身子缩进门里,背脊撞在两座弹性十足的山峰上,
无暇去看是哪个美女的胸脯,右手一抖,鞭子猛地挥出,长蛇狂舞而起,黑影重
重,化身千万,正是一招‘千涛万浪’。

一阵眼花缭乱,只听乒乓叮当一阵响,二十几件密如风暴的利器纷纷撞墙落
地,好一阵乱。

狂魔乱舞的长鞭及时打落了七、八样武器,方学渐被震得一阵气血翻腾,手
臂酸疼得握不住鞭子。回头一望,只见白衣女子身体平展,壁虎一般贴在天花
板上,身下笔直地钉着好几根长矛,杆身兀自轻轻颤动。

啊的一声大喊,七、八个手执钢刀的汉子从走廊那头冲了上来。


第五十二章卓识

‘行云布雨!’方学渐大喝一声,手中的长鞭轻飘飘地横扫过去,如风吹柳
絮,水送浮萍,鞭身恍若没有半分重量,及至离最前面三人还有二尺远近的时候
蓦地蹿起,犹如神龙摆尾,啪地一声,在三人脸上各抽一鞭。

三个家丁一时晕头转向,身子摇晃,向前又冲了三步,慢慢软倒在地。紧随
其后的两个汉子腾身跃起,跳过人墙,长刀一挥,朝方学渐当头劈下,势力十分
迅猛。

方学渐挑起地上的一柄鱼叉,一脚踢出,送入一人的小腹,右臂鼓起内力,
手中的鞭子登时变成一条长枪,还没等另一人落地,已把他刺了个透心凉。

龙红灵扔掉手中的剑鞘,从地上拣起一根长矛,使劲投掷过去,一条汉子急
忙往后一跳,还是迟了一步,大腿中标,鲜血淋漓,惨叫一声,‘扑通’摔倒在
地。

方学渐见这法子比较不错,把鞭子交到左手,也从地上拣起一根长矛,运起
十层内力,大喝一声,猛地投掷过去,哧的一声,黑光一晃,八尺长的长矛如一
道诡异的闪电,瞬间掠过整条阴森的长廊。

在一片惊恐的呼叫声中,五条牛一样健壮的汉子来不及躲避招架就被呼啸而
来的长矛洞穿了胸腹。五人口喷鲜血,长长地连成一串,跌跌撞撞地退出大门,
轰然倒地。

其余的汉子见他如此神威,吓得目瞪口呆,突然发一声喊,纷纷掉头就逃。
初荷跳出门来,提了一把鱼叉在手,犹豫着要不要投出去,见一班家丁突然见鬼
似地往后逃跑,呀的一声,鱼叉飞出,不偏不倚地戳在最后一条汉子的屁股上。

那汉子陡然飞来横祸,吓得魂飞魄散,尽管屁股受伤不重,还是受惊过度,
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白衣女子左足轻点,流云般轻飘飘地掠过三人头顶,长剑陡转,直刺方学渐
的咽喉。

方学渐正得意于自己臂力之强劲,忽觉眼前银光一闪,晓得厉害,急忙侧身
闪避,叮的一声,溅起几点火花,一把横过来的匕首架开了长剑。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在空中一个翻身,长剑前指,轻轻落地,目光灼灼地盯
住初荷手中的匕首,道:‘你也会使“舞风回雪剑法”?’

方学渐死里逃生,吓出一身冷汗,见她盯着初荷,心中暗叫糟糕,初荷的容
貌和秦凌霜有五、六分相似,再加上会使飘渺峰的独门绝学‘舞风回雪剑法’,
呆子都猜得出谁是谁了。

‘这位姐姐,有话好商量,动刀动枪有伤和气,半个月前,秦伯母已经上天
山飘渺峰去了,你就不要再缠着她的女儿了吧?’方学渐虽然嘴上如此说,右手
还是猛地一抖,使一招‘起凤腾蛟’,长鞭蓦地蹿出,蛇一般直取她的手腕,同
时足尖一点,挑起一柄钢叉,用力一脚,投向她的小腹。

白衣女子腾身跃起,长剑一挥,削去一段半尺长的鞭梢,双腿打开,呼的一
声,钢叉从她的腿间穿过,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方学渐手腕再抖,催动内力,把鞭子当长枪使,直刺她的小腿膝头。龙红灵
害怕又被她捉了去,忙不迭地从地上捡起一条长矛,使出家传‘灵蛇剑法’,矛
头撒出点点银光,上前助阵。

白衣女子嘿嘿一笑,双腿一曲,左右脚尖分别在鞭梢和矛头上一点,身子前
倾,长剑递出,直刺他的手腕。

方学渐急忙缩手,眼前银光一闪,长剑如影随形地追上他的手腕,来势迅捷
无匹,眼看就要将他的整只手掌切下来。初荷守在他的身边,眼见情形不妙,挥
出手中匕首,与长剑撞在一起,火花迸发。

龙红灵握紧手中长矛,正要缩回手臂,眼前白影晃动,白衣女子的脚尖在长
矛上连点,一只绣花小鞋朝她的面孔踢来。

剑光霍霍,白衣女子攻势凌厉,把方、秦二人一连逼退了五步,右腕翻转,
挺剑疾刺,正要把侧身避开她一脚的龙红灵刺个透心凉,忽听方学渐一声大叫:
‘小心!’身后呜的一响,某个物体破空飞来,急忙合身一扑,把龙红灵压在身
下,长剑倒转竖起,护在自己脑后。

叮的一声,一件金属物体猛地撞上了长剑,一股庞然大力涌到,手臂陡地一
麻,长剑脱手飞出。龙红灵‘啊’的一声惊叫,被白衣女子压个正着,胸脯贴着
胸脯,轰然倒地。

方学渐站住脚步,一瞥眼看见三个黑点从走廊那头迅速飞近,刚才踢过去的
钢叉竟然又飞了回来,转身把初荷扑在地上,脑后一凉,钢叉呼的飞过,‘咄’
地钉在身后的石墙上。

长廊尽头,一个男子哈哈大笑起来:‘洛神府,想不到我的庄园下面竟然还
有这样一个神仙洞府,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仙丹妙药?’笑声嘹亮而突兀,在走廊
里轰隆隆的来回激荡。

听到这笑声,方学渐的面孔一下变得苍白如纸。门口一暗,一个高大的人影
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人影憧憧,刀枪林立,不知跟了多少手下。漕帮老大龙四
海终于来了。

白衣女子夺过龙红灵手中的长矛,一拳打晕她,跳起身子,长矛伸出,点上
初荷的咽喉,两道冷森森的目光射在他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道:‘新郎倌,不想
她死的话,帮我把那些杂碎赶出去。’

‘你疯了,那个大块头刀枪不入,脑袋比铁板还硬,我怎么打得过他?’方
学渐嘴巴一阵发苦,慢慢松开抱住初荷的手臂。

‘打不打得过是你的事,我只知道,如果你不把他们从洛神府赶出去,这位
漂亮的姑娘就死定了。’

‘好,我打,’方学渐从地上拣起两根长矛,右臂用力一甩,把其中一根投
了出去,低头望了望面色苍白的初荷和龙红灵,心头蓦地一酸,道,‘如果我死
了,希望你不要为难她们,她们都是好人。’双手握紧另一根长矛,啊的一声大
叫,朝蜂拥而入的人群冲了过去。

龙四海伸出两条粗壮的手臂,握住了闪电一样飞来的长矛,不及掉转枪头,
用木棍架开方学渐进攻的长矛。

方学渐咬紧牙关,把全身的力气都运到了两条手臂上,疯子一样挺动手中的
长矛,动作不成章法,却又快又狠,全是拚命的打法。

方学渐胸前空门大开,身上破绽百出,龙四海如果有足够的腾挪空间,可以
很轻松地一枪把他戳死,可惜走廊狭小,无论如何腾挪躲闪,都在长矛的攻击范
围内,只得不停挥枪,架开他的长矛。

‘退后,退后!’龙四海高声大叫起来。方学渐内力深厚,架了几下,已把
他震得手臂隐隐发酸。‘十三太保横练’虽然刀枪不入,但只是对普通的刀枪而
言,被一条附着了五十年内力的长矛戳中,不死也要脱一层皮的。

漕帮帮众潮水般退到门口,走廊尽头只剩下两人一对一的决斗。‘格勒’一
声,两条长矛又一次猛烈地碰撞,断成了四截。方学渐血红的眼睛已分不清哪是
眼白、哪是眼球,双足使劲一弹,身子猎豹一般蹿出,把手中的半截木棍戳进对
方的小腹。

龙四海大吼一声,身子向后飞出,挥起右臂,手中的木棍重重地敲在方学渐
的头上。

方学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脑袋彷彿裂开来一般,仰头‘噗’地喷出一口鲜
血,前冲的身子无意识地晃了一晃,双手再也无力把握长矛,脚下一软,砰地摔
倒在地。

两次和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过招,都没占到一点便宜,还害得他在手下面
前丢尽面子,龙四海怒发如狂,顾不得小腹上剧痛钻心,嘶声喊道:‘快把他们
全都砍了,挖出心肝,给我下酒。’

方学渐脑门前金星乱舞,几欲昏死过去,耳中听到怪吼连连,脚步纷沓,吃
力地张开眼睛,眼前人影晃动,无数条湿淋淋的裤管从铁门那边一涌而入,锋利
的钢尖上流窜着揪心的寒芒。

他舔舔干裂的嘴唇,猛地一咬牙齿,咬破的嘴唇上鲜血淋漓,方学渐喘出两
口粗气,手扶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侧身躲开冲在最前面的一柄钢叉,用力
一推,半扇大门轰地关上。

几件兵器‘呛啷’落地,两个冲在前面的家丁被门板撞飞,哀号着和身后的
同伴跌成一团,所谓‘枪打出头鸟’,一点都不错。

白衣女子早就等在后面,跑过来推上另一扇门板,大门合上,门缝间夹住一
条钢叉。剑光一闪,钢叉断成两截,剩下的木棍缩了回去,大门终于完全闭合。

‘你推着门,我找门闩。’白衣女子松开手,去墙角寻找门闩。

砰地一声,大门猛地一震,外面开始组织力量撞门。方学渐推着门板的两条
胳膊伸得笔直,青筋别别乱跳,黄豆大的汗珠挂满额头,口角的鲜血汩汩而出,
长长地垂下来,在胸前来回摇荡。

‘找到了吗?’每一次撞门都好像顶在他的心窝上,方学渐鼻子酸酸的,两
条猩红的液体爬了下来。

‘快啦,快啦,你再坚持一会,马上就好,奇怪,门闩跑哪里去了?’

‘没…没有门闩,难道就…就不能用长矛代替吗?’血泪之言。

‘咦,小伙子,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啊?’

‘这个…我…哪敢,求你…快…点好吗?’面无人色,气若游丝。

‘好吧,好吧,我偏不用长矛,我用鱼叉。’白衣女子见折磨得他够了,这
才从地上捡起两条钢叉,扳断当门闩用。

方学渐松一口气,脑中陡然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依着门板,慢慢
软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好像一直浮在海面上,一个个浪头从背后打来,身子时
沉时浮。忽听头顶上‘格勒’一声,方学渐脑子一清,猛地惊醒。龙红灵一身红
衣,依旧伏在走廊尽头的地上,却不见了那个白衣女子和初荷。

‘荷儿,你在不在?’他的心底隐隐冒出一个不祥的预感,越想越怕,‘老
婆,你快出来,我们回去了。’

‘老婆,你不要吓我了,快出来啊,我们回去了。’方学渐心如刀割,嘶声
大叫起来,沙哑的回声在阴暗的走廊里轰轰回荡。

砰的一声,身后的门板一阵颤栗,两截断裂的木棍掉到地上。他吓了一跳,
急忙从地上捡起一根长矛,塞到门闩槽里。方学渐一个个房间找过去,白衣女子
和初荷彷彿日头下的薄冰,凭空蒸发了。

打开走廊尽头的最后一扇门户,门后是一条幽深的石板甬道,相隔一丈有一
道开着的大铁门。方学渐呼呼喘气,恨得牙痒痒,初荷多半被那个变态的白衣老
处女给抓走了。

背起昏迷未醒的龙红灵,心中轻叹一声,‘收之东隅,失之桑榆’,也不知
该喜欢,还是悲伤?

方学渐从怀中摸出两粒夜明珠照明,走了一百五十二步,甬道尽头出现一条
盘旋向上的台阶。走到九十九级的时候,台阶到了尽头,他在石壁上找到机关,
伸手按下,一道三尺宽的石门慢慢移了开来,对面是一堵黑乎乎的墙壁,相距甚
近,望不到边。

方学渐弯腰钻出地道,才走了两步,差点一脚踩空,门户的外面居然是一个
三丈多高的悬崖。举目四望,原来处身之地是在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中间,四周另
有三座小山似的太湖石遮着,下面是一条曲折的幽径通往外面,地势十分隐蔽。

飞身下地,七拐八弯绕出乱石林,眼前豁然开朗,回廊起伏,小桥横卧,水
波倒影,居然是一个数度曲折的荷花塘。方学渐心中一跳,在地道里绕来绕去,
该不会又回到洛神园来了吧?看情形又不是太像。

庭园山石参差、花木扶疏,楼阁错落有致,算得上一个清幽雅致的所在。秋
风徐徐,落叶婆娑,沿着池边的鹅卵石小径朝回廊上走,两人的身影伴着一轮西
沉的明月,在水面摇曳不清。

离回廊还差着十几步远,突然一个怪异的声音在头顶上大声叫了起来:‘不
好啦,客人要跑了,不好啦,客人要跑了。’

方学渐抬头一看,路旁小腿粗的一棵撒金柏,上面挂着一条横架,架子上面
耀武扬威地蹲着一头绿毛鹦鹉,正在扯开喉咙大喊大叫。

前面几个楼阁登时纷纷亮起灯来,暗沉沉的院子呼声四起,一个嗓子尖利的
婆子高声叫道:‘是哪个乌龟王八蛋,到老娘的醉香楼来撒泼偷腥,还真不知道
马王爷长了几只眼,抓住了非剥他一层皮不可。’

纷乱中,五、六个衣衫凌乱的汉子提着扫把、木棍已从池塘那边赶了过来。

方学渐原本打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听见有人叫出‘醉香楼’三字,心中
一动,停下脚步。

‘你是什么人?深更半夜跑来这里干什么?’梅娘气喘吁吁地跑到,见方学
渐一身鲜血,背上一个红衣女子,不知是死是活,心中嘀咕,难道他奸杀了院子
里的姑娘,想找地方毁尸灭迹?

方学渐身形一晃,右臂伸出,一下掐住她粗短的脖子,入手滑腻,好像抓一
块肥厚的猪肉膘,沉声道:‘听清楚了,你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的问话,否则
我就杀了你。’反腿踢出一脚,一个上来偷袭的龟奴闷哼一声,身子倒飞出去,
‘彭’地撞上撒金柏的树干。

架子上的绿毛鹦鹉惊叫一声,在空中翻个觔斗,扑扇翅膀,飞到旁边的一棵
香花槐上去了。其余逼上来的龟奴吓了一跳,急忙退后几步。

‘“醉香楼”有没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衣女人?’

‘没有,你先放开我的脖子。’梅娘呼呼喘气。

‘真的没有?’方学渐的手掌收得更加紧了。

‘真的没有,我…我,你快放了我。’

方学渐瞪着她不住翻白的水泡眼睛,面孔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知道问不出什
么结果,心头一阵凄苦,慢慢松开五个手指,突然大叫一声,返身狂奔而去。

星斗渐渐稀疏,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微微飘着几丝流红。方学渐翻过围墙,
在空旷的长街上狂跑大嚷,心中的酸楚像发酵的酒酿一样塞满了胸襟,憋得他透
不过气。木叶萧萧而下,他跪倒在路边的一棵梧桐树下,号啕大哭。

‘神经,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哭?’背上的龙红灵早就醒了,见他哭得伤心,
忍不住开了口。

‘呜呜,我不是男人,我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我还算男人吗?’

‘哦,原来是老婆给人抓走了,哭得这么伤心,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就是丢了老婆嘛,另外再找一个呀,柳姑娘啊,花姑娘啊,你的相好不是挺多
的吗?’

‘我哪里认识什么柳姑娘、花姑娘,除了老婆,我的相好就你一个,你又不
肯嫁给我做老婆,我活在世上还有什么趣味,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方学渐痛哭
流涕,把脑袋往树干上撞。

‘方学渐,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

‘你说我是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

‘你就是孬种、无赖、懦夫加流氓。丢了老婆,哭哭啼啼有什么用?是个男
人就把她找回来。耍流氓、耍无赖,只会让我看轻你,方学渐,你如果真想我做
你的老婆,就拿出你的本事,光明正大地来追我。’

方学渐抹去脸上的泪水,双手扶着梧桐树慢慢站起来,幽幽地问道:‘大小
姐,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我在你的心目中是一个
男人,还是一个玩物?’

龙红灵从背后把他紧紧抱住,呼出的湿热气息喷在方学渐的耳根上,把他撩
拨得心猿意马起来。

她抬起头,痴迷的眸子和天边的星辰一样憔悴,月光晃悠悠地泼在她脸上,
苍白得近乎透明,她看着落叶在晨风中翩翩起舞,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已
经忘了,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这些日子,两人都经历了很多事情,吃了不少苦,方学渐固然不再是两个月
前的方学渐,大小姐也不再是两个月前的大小姐了。

两个月前的大小姐无忧无虑,就算天塌下来,娘亲都会帮她顶着,她需要的
只不过是一个能逗她开心、陪她解闷的玩物。现在呢?两个月后的今天呢?她需
要什么?是不是天塌下来都会帮她顶着的男人?

两人绕道回转洛水北岸,在芦苇丛里找到呼呼大睡的冯保,寻路回到龙门客
栈。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迎面一片潮呼呼的露水味道,细风撩起大小姐精致的裙
角,勾勒出这个清晨最优雅的宁静。

早起的云雀在半明半暗的云空高啭歌喉,清亮而辽远,就像闵总管第一眼看
见龙红灵的样子。她使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没有睡醒,直到再一次睁大眼
睛,看清楚眼前俏生生站着自己梦中念叨了无数遍的漂亮女孩。龙红灵‘呀’的
一声欢叫,像燕子一样扑进她的怀里。

闵总管的眼眶红润润的,鼻子有些发酸,张开双臂把她搂得死紧死紧,脸上
的肥肉激动地左右打颤,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笑着流泪道:‘小姐,真的是
你,我没有做梦,哈哈,好,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忙了一夜,方学渐疲累欲死,把冯保扔上床,自己也一头栽在枕头里,呼呼
大睡。

昏昏沉沉中,彷彿回到了清冽的冰溪河边,河堤两岸的垂柳被大自然梳理的
像少女的秀发,随风飘动,婀娜多姿。

铃铛轻摇,一匹高头骏马踏碎深夜的沉寂,一溜欢快的小跑。大小姐软软地
偎在他的怀里,发丝如缎,星眸欲醉,身上弥漫的芬芳醇香如酒。

方学渐的身子好像炉膛里的木材一般熊熊燃烧,灵魂深处的欲望在黑暗中花
一样悄然开放。他闭上眼睛,把嘴唇凑过去,感觉两张嘴唇间,呵护了一团灼热
而明亮的火焰。这团火焰把两人都烧得滚烫如沸,一串串呻吟放肆地翻腾吟唱。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怀里的绣花枕头彷彿成了千娇百媚的龙红灵,噘着嘴,
一个又一个火辣辣的热吻落在空气里,情难自禁,忽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伸
手一抓,摸到一只细嫩光滑的小手,脑子一清,睁开眼来,只见一双横波欲流的
大眼睛亮闪闪的,笑眯眯地望着自己,说不出的顾盼灵动。

‘老婆,太好了,你回来啦?’方学渐欣喜若狂,跳起身来,怀中的枕头扑
通落地,猛地觉出有些不对头,仔细一看,原来是龙红灵。

‘哟,做梦都在亲嘴,睁眼就叫老婆,真是夫妻情深啊,难得。’龙红灵云
髻高耸,双头凤钗左右贯穿,光灿灿的金步摇缀着点点头钻,垂向前额,垂向双
耳和双肩,彷彿闪烁在乌云间的星光;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
亮的秀发和俊俏的面孔。

眼前的美人儿太过光彩眩目,方学渐只得不停地眨动眼睛,问道:‘你…这
身衣服,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

龙红灵轻盈地转了个身,笑盈盈地道:‘好看吗?’一件月白色的小缎袄外
披了一幅湖蓝色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玉色罗裙高系至腰上,长拖到地,鲜艳
的裙带上系着翡翠九龙佩和羊脂白玉环,长长的轻飘飘的帛带披在双肩,垂向身
后,更映出潇洒出尘的婷婷风姿。

‘好…好看,可是,这好像是我老婆的衣服?’

‘我暂时没衣服换,拿来穿一下都不行吗?方大公子,你以前好像不是这样
小气的人啊。’龙红灵哼了一声,噘起小嘴巴,赌气似地往外走。

‘大小姐,我不是小气,你明知我会睹物伤心,还穿着她的衣服到处招摇,
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就是要你伤心,我就是要你的命,我就是要把你活活气死,你又能怎么
样?换件衣服快点出来,我们要出发了。’龙红灵走到门口,天色已经大亮,明
媚的霞光从天边泻下来,像无数支生动的画笔,把远处的楼宇、街道和林木,以
最细致的轮廓勾勒清晰。

‘出发,出什么发?’方学渐低下头,自己胸口的衣襟上有一大滩血迹。

‘出发去天山啊,你不想去救老婆?’大小姐的人已在走廊上,百灵鸟一样
的声音穿过薄薄的纸窗,闪烁的阳光在上面尽情跳舞。

‘去,去,等等我,我马上来。’方学渐大喜过望,手忙脚乱地从包袱里挑
出一套衣裤,换去身上的脏衣服。草草地梳洗一番,扛了包袱叫冯保下楼,和大
家会合。

洛阳的食物果然都是些汤汤水水,早饭是一大碗花花绿绿的不知道用什么材
料凑合起来的‘丸子汤’,盖子一揭,腾腾的热气让人有些眼热,鼻子凑上去,
却是骨头汤的膻腥味道,倒人胃口。

冯保被安置在老麻车里,龙红灵则爬上了闵总管的马车。旧主人平安归来,
方学渐这个‘篡权’庄主多少当得有些尴尬了,他捏着鼻子灌下半碗‘丸子汤’
然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故意不去理会三个车夫暧昧的笑容,钻进车厢后才自怨
自伤的叹了口气,在逍遥椅上躺下来,想了一会初荷的音容笑貌,在车子的轻微
摇摆中慢慢进入梦乡。

车子出洛阳城,一路向北,经孟津县城,向东绕过邙山,终于在会盟镇找到
了渡口。一行人在镇上的一家饭馆打尖,菜肴主要是一些牛羊肉,全用粗瓷海碗
装着,份量十足。

闵总管匆匆吃完,去渡口联系船只。冯保要害中刀,轻易不能下地,偏偏治
伤灵药‘天山雪莲丸’被白衣女子夺走了,方学渐心中有愧,只得叫店小二炖一
碗浓浓的三鞭肉汤给他喝,聊表心意。

黄河上游是一条碧波荡漾的大河,能看到水底下的卵石和水中嬉戏的小鱼。
滔滔大江流经西北的黄土高原,带走了大量的泥沙,河水变浊,这才成为名副其
实的‘黄’河。

两岸峰峦叠嶂,涛声惊心动魄,桀骜不驯的黄龙浊浪汹涌,穿过无数高山峻
岭,一路上犹如万马咆哮,势不可挡。过了三门峡,水道才开始变宽,流速慢慢
减缓,进入河南境内,江面陡然开阔,两岸是富饶肥沃的中州平原,水势浩荡,
一马平川。

方学渐静静地站在船头,江风掀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眼前的黄河从西流向东,从远古流到今天,流出了两岸多少辈出的豪杰,流
出了多少美妙的传说和故事,但又都随着黄河的水流走了,流得烟消云散,把那
些壮怀激烈的历史流得浑浑的,浊浊的。

小说推荐
统计代码